一
一九四三年春節,組織上叫青原和他的本家叔叔帶著幾口豬,幾十隻雞和白菜粉條,到“友軍”防地去慰問。
這一帶地方因為窮,向來出三種人:土匪、大兵和難民。許多人從家鄉逃難到關外,找不到別的營生做就給軍閥當兵。當了些年兵沒熬上去,可學會了使槍弄刀,又聯絡了些當兵的朋友,一旦被另一個軍閥打垮,他們就拉上山當匪,這些人回到了家鄉,還斷不了秋收之後臨時拉個杆,到膠東等地富裕縣份搶他兩起,回家過個肥年。等一開春,把槍拿油布包好往房後一埋,駕起牲口還種他的麥子。“七七事變”一打響,國民黨中央軍跑了,日本兵未到,就象下過雨後的狗尿苔,忽拉一片那鄰近幾縣就拉起了幾十個“團兒”。十來個人七八條槍也稱“團兒”,頭兒自封為“司令”。什麼“黑半天”,“三江好”,“胖羅漢”鬧鬧哄哄,烏煙瘴氣。“殺富濟貧”“抗日保民”“替天行道”“守土衛家”什麼旗也扛。實際上殺人越貨的也有,包娼包賭的也有,坐地收稅的也有。他們之間也三天兩頭鬧磨擦搞吞並。後來日本軍隊來了。打垮一批,投降一批,往南跑了一批。再後來八路軍開到了。消滅一批,收編一批,最後就剩下了“八大王”一支。
八大王姓卞,叫卞遠程。是P縣城北人。家裏原先是個中等戶。所以他上過幾年完小。他母親死的早,後娘是個落道幫子,跟本村一個販牛的明來暗去。卞遠程在城裏住校上學的時候,他爹得了病。後娘跟牛販子商量著趁勢往他爹碗裏下了包紅礬,把老頭結果了。本族的人到城裏給卞遠程送信,讓他回家奔喪。他沒回家,一跺腳下關東當了張大帥的護兵。張宗昌坐濟南那年他回來了。這時,後娘已經帶著家產正式嫁給了牛販子。他找個小店先住了下來。半夜摸回村裏,跳牆進了牛販子家。一句話不說,掏出匣子槍見喘氣的就打,一口氣打死牛販全家大小五口,然後放火把房點著,從此遠走高飛。“七七事變”後他不知從哪兒奔了回來,拉起一個團。稱作“卞一軍”。
這“卞一軍”打著“守土安民”的旗號,在P縣城西紮下營盤。經過幾起幾落,到一九四三年竟擴大到有三百多支槍。卞遠程能在這亂世紛爭的局麵中撐住局麵,自有他一套作法。頭一條是他確實抗日。日本軍隊當真派來征剿,他化整為零往四周跑,日本軍隊拉出大隊去東鄉掃蕩打八路軍,他又集中起來攻城邊的據點,燒車站的倉庫。偽軍裏有的也想抗日,可是受不了八路軍那艱苦奮鬥的窮生活。卞遠程就拉攏、策反、吸收他們入股。其二是按他的“政策”安民。他的“政策”是兔子不吃窩邊草。每年到膠東、河北搶他兩場,綁幾個大票來籌軍餉。而在他所盤踞的家鄉,除去收糧收草、勒財主們脖子要“抗日款”,收過路客商的“買路費”,對貧苦小民倒能做到不偷不搶,公買公賣。自然這也是相對而言,和“八路軍”有本質區別。第三是他也搞了個“統一戰線”。中央軍也好,八路軍也好,隻要不打他,他絕不挑釁。這些隊伍若從他的地區附近經過,事先得有聯絡。一旦通了氣,他在路邊擺酒,擺肉,放成筐的雞蛋、成袋的饃饃。甚至紅信封裏裝上慰勞款奉交帶隊的官佐。但絕不準你跨入他的疆界。慰問品二百步之外配備一道散兵線,弓上弦,刀出鞘,機槍槍口瞄準了過路的客軍。
他占的地盤不大,能量也小。日本人把主要精力用來對付八路軍。中央軍已撤到魯中魯西,對他隻能羈縻不能強攻,而我們則對抗日力量實行統戰政策,所以他有了生存空間。
一九四二年“五一大掃蕩”,日本軍隊也派了一股去掃他。他來不及轉移,隻得在葦塘邊上背水一戰。傷亡很大。他自己也掛了彩。日本人看他剩的人槍不多,就停下火派人進去勸降,答應給他皇協軍團長的職位。他把來人殺了,人頭吊在馬脖子上,往馬屁股上澆了一瓶擦槍油,點著了火。那馬一驚,從葦塘跑了出來。這一招自然使日本鬼子大驚失色,可也引得葦塘起火。正當他處於絕境,一股八路軍武工隊正從附近經過。了解到這情況,認為應當共同對敵。就從日本軍隊背後開起火來。並派人繞過火線,把八大王接應了出來,這武工隊長就是宋貴斌。
八大王脫險後,又把隊伍整頓起來。宋貴斌卻在一次戰鬥中腿上負傷,被日軍俘虜了去。日本人用了許多刑罰,宋貴斌都沒草雞。八路軍想了多少辦法都沒能把他營救出來。就派人和八大王聯係,問他有沒有門路,八大王說:“知恩不報非君子!老宋的性命包在我身上。”他的辦法也極簡單。隻不過趁偽縣長去省城辦事的時候,派了幾個手腳利落的弟兄進城跳牆進到縣長家裏,用綁票的辦法把偽縣長的老太爺和大太太堵上嘴,綁上手,裝在糧食口袋裏用小車推出城來。過了兩天,派人給偽縣長送去一隻戴金環的耳朵和戴玉石斑指的大拇手指。附帶一封信:“七天內不放宋貴斌,就把你老小的人頭送上。”偽縣長用了什麼辦法不知道,反正到五天頭上派人把宋貴斌送了出來。
因為有這點因緣,叫宋貴斌作代表。叫宋青原當臨時勤務員,則是看他出生在天津衛,一直在那長到十二歲。經多見廣,人又靈透,便於觀察情況和應付複雜場麵。
二
八大王防地和我們的遊擊區中間,隔著一片幹旱的沙河。宋青原和他叔叔宋貴斌換了便衣,一個長袍氈帽,腰中紮個搭包,扮作買賣人,一個短打扮,頭上戴塊羊肚手巾,裝成隨行小夥計。帶著四輛小車,幾副挑擔。半夜就出發,由一班戰士護送。天亮來到沙河邊上,大家停住了腳,就見河對麵沙崗上有人按暗號搖晃白手巾。宋貴斌還了暗號,讓戰士們原地留下。把自己的手槍和青原帶的兩顆手榴彈也解下來交給班長。吆呼車擔向對岸走,這時對岸也走過來幾輛車,幾副擔。雙方在河中間停下來,對方一個姓夏的副官就過來和宋貴斌對口令。那夏副官穿一身青布褲襖。斜背條二把盒子、掛著尺多長的紅綢。對完口令,舉手在呢禮帽上行個軍禮。說:“貴軍義重如山,司令竭誠歡迎,也叫我帶來點壓車的東西,讓他換著裝車吧。”於是兩邊推車的,挑擔的各自卸下自己的東西裝到對方車上、擔上。八大王送來的是紙煙、洋酒和百多斤海鹽——那時根據地遭封鎖,鹽是珍貴物兒。
兩邊禮物換完,宋貴斌吩咐挑夫小車回去。夏副官就牽過兩匹馬來,讓宋貴斌和青原騎上,朝對岸去。剛上了沙崗、就見一隊扛槍的人排列整齊,帶隊喊聲“敬禮!”各自把槍舉了起來,原來他們是按日本操典排練的。隻可惜槍支牌號太雜,長短不齊。每個人的打扮又各不相同。有棉襖外邊鼓囊囊套件紡綢長衫的,有馬褲上邊配了件大襟棉襖的。日本軍裝,團龍馬褂。爭奇鬥勝。
副官喊了聲:“出發!”
帶隊的敬個禮,發出口令:“向右轉,開步走!”
那個穿大襟棉襖的人從懷裏掏出個喇叭,穿日本軍裝的從樹下搬起個大洋鼓掛在胸前,就吹打起來。
“嗒嗒嗒嘀,達達嗒嗒達……”
“咚咚咚!咚咚咚咚……”
吹打了裏把路,就停了鼓樂。夏副官和宋貴斌並轡而行,說些閑話。一進村子就又吹打起來。引出一群群的老鄉,緊靠著牆根。擠成一團,滿臉驚奇的看這支隊伍。他們既不象鬼子隊伍進村,逃得連人影也不見;也不象根據地過隊伍,人們親熱的擠到大隊兩邊說說笑笑。他們既不靠近,也不躲開。說親熱不親熱,說懼怕也不懼怕。保持著冷淡的敬畏。隊伍若歇下來,自有辦公人送茶敬煙,老百姓也仍是遠遠的看著。
半晌午時分到了司令部駐地馬圈子。
這馬圈子本來隻有一戶地主宅門,十幾家佃戶居住,莊子不大。參謀長穿一身呢子軍服,帶了一排人列隊歡迎,就從村口直排到了司令部門口。這一排人全是短打扮,短家夥。一色的黑洋布棉襖,呢子禮帽,從上半截看挺整齊。宋貴斌老遠一看就下了馬,和參謀長鞠躬寒暄。參謀長伸手讓他前邊走檢閱隊伍。他這才看見隊伍的下半截。這下半截可就五光十色了。褲子有呢子馬褲,甩腿夾褲,還有大緞子套褲。鞋有踢死牛灑鞋,日本馬靴,尖頭皮鞋和納了雲朵的老頭樂。司令部門口兩個哨兵,倒是整齊的灰布軍裝,打著綁腿。兩支大蓋槍,還上了刺刀。
院子分兩層,外院隻有三間南屋,沿牆放著兩根扒了皮的大圓木。圓木上坐著五六個穿便衣背匣槍的跟班。一見參謀長陪宋貴斌進門,就虎地一下全站起來。有立正行禮的,有進去通報的。參謀長指指宋青原對那些人說:“這是友軍的弟兄,你們好好招待。”話聲一落,有個跟班的就拉著宋青原的手,把他讓進南屋。
這時裏院就傳出了一疊連聲的呼喚:
“司令出迎了,司令出迎八路軍宋代表。”
招待宋青原的護兵和宋青原一起都回身往月亮門裏看。從堂屋出來六七個人,為首的一位矮胖身材,貌不出眾。戴一副玳瑁架水晶養目鏡,留著一字胡。有五十歲上下年紀。上身穿出風的猞猁小皮襖。第二個紐襻上戴著金表鏈,下身穿深藍湖綢絲棉褲,用一雙一指寬的黑色菱角帶紮著褲腳,腳下白襪子,黑大絨駱駝鞍棉鞋。若不是在腰間隱隱露出白朗寧手槍的皮套,看去完全是個“瑞蚨祥”的二掌櫃。身後跟著的幾個人,卻都是長打扮。有外邊套了馬褂,有的套著坎肩、有敞著大襟紐襻、卷起袖口,故意露著出風的皮毛。
宋貴斌摘下帽,連著點了幾下頭。穿短打扮留一字胡的人雙手把拳揖了一揖,馬上搶幾步走下台級,拉住宋貴斌的手說:“久違,久違。辛苦,辛苦。多謝八路軍首長垂青。”一邊又問參謀長:“隨代表來的弟兄們呢?”參謀長說:“就一位親隨,讓到副官處休息了。”一字胡馬上說:“告訴下邊好好招待,不要怠慢了客人。”
於是一簇人寒暄著進了堂屋。
這裏青原就問招待他的護兵:“中間那位就是八大王?”
護兵說:“就是我們司令,你看和和氣氣的,一惱起來殺人不眨跟。那槍法簡直是神了,抬手打飛鳥,說打頭不碰尾巴。”
宋青原說:“這模樣我看著好麵熟。”
護兵說:“日本人到處畫影圖形懸賞他的腦袋,濟南報紙上登過他的照片。”
宋青原說:“對了,我大概在報紙上見過。”
這時當官的都進了堂屋,外院的護兵們就擠到屋裏來看這個八路軍。
這三間南屋,沿北牆搭著兩鋪板炕。窗台上放著些手榴彈、子彈殼,靠南牆釘了二十來個木橛子。掛著步槍子彈帶,隻在迎門有個滿是油垢的小桌,兩條粗粗拉拉的長板凳。護兵們進來,見青原坐在板凳上,就都麵對著他坐到炕沿上。有人向青原遞煙,青原說:“謝謝,不會。”另一個就對那送煙的說:“人家八路有紀律,不抽煙不喝酒!”
敬煙的那個說:“當兵吃糧,就圖個舒服痛快,煙酒都不動,活著還有個什麼樂子呢?你們也不許玩娘兒們吧!”
另一個兵就說:“好容易來了個八路軍的弟兄,咱打聽點那邊的正經事呢,你問許不許玩娘們!也不怕人家笑話!”
這幾個當兵的,有三十多的,也有十幾歲的。有渾身匪氣的,也有還帶著農民的樸實相的。大家問這問那,青原就借機宣傳八路軍的抗日主張,減租減息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有幾個人聽著不入耳,哼起淫蕩的小調在一邊擦槍。有的就抬屁股走了。那個敬煙的倒是興致挺高,站在一邊笑嘻嘻的聽著,不時插上一句不著邊的粗話,惹得大家一陣陣笑。忽然在門口站崗的一個兵闖進來了,大聲罵道:“小六子,你娘拉個×的光在這兒賣嘴,換不換崗啦!我這腿賃給你了,總為你站著?”
小六子說:“你把下半截全賃給我還差不多!”
那站崗的放下槍就來抓小六子。眼看著要打起來,堂屋門口夏副官喊:“司令請八路軍那位弟兄到上房來。”
這場火並暫時壓下了。青原整理整理一下衣裳,大步走進了上房。
這上房是兩明一暗的格局。裏間門口掛著白門簾。外間新吊的頂棚,四壁一白落地。迎麵牆上掛著幅中堂,畫的是“秋郊牧馬圖”,兩個穿古代衣服,頭戴氈笠的人騎在兩匹馬上,趕著幾匹馬在山穀間閑蕩。兩邊配著灑金地的對聯,上聯寫“躍馬橫槍拒頑敵千裏以外”,下聯對“秉燭議陣操勝算帷幄之中”。題款是“遠程卞司令雅囑。春節冒舒文敬書”。沿牆有條案茶幾。中間紅漆圓桌上擺滿酒菜,那群穿長袍的正陪著八大王宴請宋貴斌。
青原在門口站住,參謀長就站起來說:“弟兄,司令命令我敬你一杯酒。你一路辛苦了。”
青原看看宋貴斌,鞠了一躬說:“謝謝司令,可我不會喝酒。”
這時那留一字胡穿皮襖的八大王就大聲說:
“我知道八路軍的規矩,講的是官兵平等。我這兒還沒這個習慣,沒來得及設你的座位。敬你一杯,表示尊重貴軍的平等作風。小弟兄,賞個臉吧!”
宋貴斌說:“既這麼著,青原同誌少喝一點。祝咱們抗日軍人精誠團結。”
“好!”八大王虎的站了起來說,“咱們大夥同飲。”
青原從參謀長手中接過杯子,輕輕抿了一口,辣得“哈”了一聲,臉立刻紅了。大夥都笑。八大王盯著青原看了半天,沒有坐下。青原發現八大王注意看他,不由得也看了八大王一眼。八大王忽然離位說:“你姓宋吧?”
青原說:“是啊!我叫宋青原!”
“爺們!巧遇啊!”八大王離開桌子,摘下眼鏡,走到青原麵前,“你真不認識我?”
宋青原笑起來了:“怪不得我剛才遠遠一看就覺得麵熟!原來是程伯伯!”
“擺椅子、擺椅子!”八大王一麵吆呼傳令兵,一邊向桌上的人說,“這是我大侄子!在天津我們住過對門。他跟我那狗子同學,還是小朋友呢!”
夏副官抓住酒壺,挨次滿上酒說:“再喝一杯,祝賀司令跟這位弟兄喜相逢!”
這時外院吵起來了。奶奶祖宗一通亂罵。八大王問道:“外邊怎麼回事?”
夏副官出去看看,回來報告:“有兩個弟兄因為換崗不按時打起來了!”
八大王說:“押進來!”
宋貴斌和青原交換下眼色,都有點不安。外邊響了一陣腳步聲,又靜了下來。八大王並不理睬。夏副官等著又喝過一輪酒,這才報告:
“把人押來了,等司令吩咐。”
“褲子扒了,預備軍棍。”
外邊又是一陣忙亂聲。一會夏副官把一頭方一頭圓的軍棍雙手請過來了,八大王挽挽袖子,謙恭的對宋貴斌說:“家法不嚴,叫你們見笑。”就提著軍棍出了屋門。那些陪坐的趕緊也隨了出去。宋貴斌和青原也隻好跟著走到門外。這時一個當兵正反坐在那個小六子背梁上,按住他的兩手。八大王掄起軍棍,狠狠的朝扒光了褲子的屁股上猛打。每打一下,那小六子都喊一聲:“司令開恩,司令開恩。”
打了有二十幾軍棍,屁股紅了,腫了,冒血絲了。陪同的人才紛紛講情。
“司令,饒了他吧,大好的日子別讓他攪了。”
宋貴斌跟上去說:“司令,看在我的麵上饒了他吧!”
八大王停了手,麵不改色的說:“謝謝宋代表。”
小六子說:“謝謝宋代表講情。”
八大王說:“還有那一個呢?”
站崗的那兵早就嚇的沒了人色,撲通一聲跪下就給八大王磕頭。八大王說:“拉下去,衝這熊樣兒,叫值星連長多打他幾棍子。”說完帶頭回到屋裏,洗洗手,接著喝酒。宋貴斌和青原早已沒了吃喝的興致,也隻好勉強陪著。
吃過飯,夏副官把宋貴斌和青原送到客房去休息。
屋裏剩下兩個人時,宋貴斌才問青原:“你跟這個土匪司令怎麼還有老交情呢?”
青原說:“交情不老,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
三
一九四〇年,宋青原家住在天津河北一條小胡同裏。他爹失業後去營口碼頭上找工作,隻有他媽帶著他在天津。
青原家斜對門,住著一家姓程的鄰居,男人在外地做買賣,家中也隻有一個女人帶個孩子。那孩子叫程冠東,和青原同歲。並且在一個小學校,一個年級同學。
青原的爸爸在營口當了腳行,每年隻有遼河封凍後才回來,住不上一個月,還要回山東老家看望祖父。然後從青島搭船回營口。冠東的爸爸卻是開春後回來,中秋節前又走。所以兩家盡管挺熟,可雙方的男人卻從未見過麵。
青原的爸爸,是個目不識丁的賣力氣的人。一回到天津,就紮在屋裏不再出門。學校裏開“家長會”、“聯歡會”他總叫青原娘去,自己從不到場。青原拉他去,他總說:“爸爸這一年累的太過餘,沒解過乏來,讓我歇歇吧。”其實他是覺著自己粗手笨腳,不會說話。又沒象樣的衣裳。怕在眾人麵前給兒子招來輕視。
程冠東的爸爸每次回來則天天早出晚歸、東奔西忙,很少在家。但學校開“家長會”、“聯歡會”卻一定到場,他是個極守舊老實的人,嘴上留著一字胡,臉色總帶著忠厚平和的笑意。夏天從來是灰布長衫,白襪布鞋,戴一頂紗帽翅兒(天津人管瓜皮帽叫帽翅兒),開“家長會”他從不發言,隻是畢恭畢敬的聽老師介紹情況。開“聯歡會”他坐在後排,一心一意地充滿喜悅地看孩子表演。而無論什麼會到散場時他都要找到校長和老師,摘下帽翅來深深的鞠躬致謝,很靦腆的說:“我常年不在家,孩子又不懂事,叫先生們多操心了,多操心了。”大概由於對家長的印象好,程冠東學習成績也比青原強。老師們很有點偏愛冠東。對青原不僅冷淡,而且還常因為他衛生不合格,學習成績差,責罰他和挖苦他。青原因惱恨老師而波及同學,和冠東就常常口角。口角激烈了,兩人就廝打。冠東雖比青原聰慧,可沒青原壯實。有次打架被青原朝襠上踢了一腳,他疼得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隻扶著牆幹嚎。青原一看事不好,一溜煙跑回家再不敢出門。他母親發現這孩子一反常態,吃過飯不溜出玩反而乖乖的幫著幹這幹那。幹完活不用人催就鋪開仿紙寫大楷。就覺得有點不對。追問他說:“你今天怎麼了?淘什麼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