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王(2 / 3)

“沒有!”

“不對,你說實話。不說實話我查出來打爛你的屁股!”

“我……”

“跟人打架了?跟誰?”

“冠東,他先打我……”

青原母親想起方才聽到對門院裏有哭聲,馬上變了顏色,立刻整理一下衣服上程家去,一進門就聽見哎哎喲喲的叫痛。屋裏圍著三四個鄰居。會接生的胡老娘正用黃表紙沾著燒著的白酒揉擦冠東的腿根。青原娘扒頭一看,那孩子的陰囊已經腫得象個小茄子。急得連聲說:“這是怎麼說的?他嬸啊,這是怎麼說的?我那個畜生回來一句沒講,把孩子打成這樣我都不知道!”

冠東娘眼睛早都哭成桃兒了。可還強笑著說:“他宋娘,小孩子就跟小狗小貓似的,今天惱了,明天好了,您認什麼真哪!準是冠東惹了他了,不惹他,他能動手打嗎,您別在意!”

冠東就在床上喊:“我沒惹他!他看我功課比他好就眼紅,總欺侮我……”

“別胡說,小心你爸爸回來揍你!”

可是鄰居們數落一頓青原的不是。打了不要緊,不該連個信也不送,要不是胡姥姥在街上碰見,冠東不知要在那牆根蹲到何時。

青原娘連聲道歉,回家去把青原拉來給冠東賠不是,又上街買了一大包吃食送來慰問冠東。拿出幾元錢讓冠東娘請先生抓藥。冠東娘說什麼也不收這錢。吃食也隻收了一半,另一半叫拿回去給青原吃。青原娘見冠東家擺設、衣裝都透著富裕,諒人家也不把這點花費看在眼裏。就多說了幾句賠情的話,滿心歉疚的辭了出來。

這一年過了端午,青原爹就沒打信來,而且除去節前收到一次錢,一兩個月也沒來錢。青原娘今天眼跳,明天耳鳴,越來越懸心。請了幾個瞎子算命。有說在外財星不順的,有說犯小人的。隻有張瞎子手拿把掐的說:“您放心,七月十五不見信,八月初一必見人。到時候我來討喜錢!若是說的不應,您撅我的馬杆。”

七月十五既沒見信,算命的也沒來討喜錢。青原娘神不守舍,就一早一晚手拿條帚疙疸打窗框,叫道:“青原爹呀,回來吧!”——老輩相傳,這樣一叫在外的親人就想家。

恰恰八月初一這天清早,青原爹推門進來了。青原娘頭一眼看去,以為進來個要飯的。剛想說:“要飯怎麼上人屋裏來?”青原爹歎氣說:“佛爺保佑,總算到家了。”她這才從聲音認出他來了。一見這皮包骨頭、破衣爛衫的樣,她渾身軟成了一攤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

“小人他爹,你這是怎麼了?”

“叫日本抓勞工了,我是跳火車逃了出來。沒敢再靠近鐵道線,我打關外走回來的。”

青原娘問:“你這副模樣在胡同裏沒碰見熟人嗎?”

青原爹說:“天剛亮,碰得見誰呀?就是在胡同口碰見個穿大褂、留胡子的人,我沒見過,不象是鄰居!”

青原娘說:“那就好。你先別出門。我給人做針線,才收了點手工錢,今天就去扯布,趕著做身褲褂。你在家燒兩壺水,裏外的都洗洗。等剃頭挑子過來,叫青原叫進家剃剃頭。都打扮好了再見人。天津衛這地方眼皮子淺,要看見咱這副落魄相會嘀嘀咕咕。誰家丟了東西就往咱身上想。舌頭板子壓死人,一落到那個份上咱就沒法在這兒住了。”

青原娘忙了一整夜搭上半天,把褲褂做上。可是還沒來剃頭挑兒。青原爹試新衣的工夫,門外響起來三弦聲。三弦彈的是《天涯歌女》,剛一煞尾就喊一句:“算靈卦!”

“喲,是張先兒!”青原媽說:“就是算出你七月十五沒信,八月初一準見人的那位。”

青原爹說:“信他胡謅,叫他碰巧了。”

這時瞎子就在門口又吆呼了一聲:“這院的奶奶,我算的靈不靈啊?您是給喜錢還是撅馬杆呢?”

青原娘忙說:“先生、借您的吉言了,早給您預備下茶錢了。”

青原娘塞在瞎子手裏兩張零票兒。先生謝了一聲,立刻又彈起弦子來。這回彈的是“小兩口逛燈”,一邊彈一邊高喊:“算靈卦,沒這麼靈的了!批八字,推流年,揣骨圓夢……”

晚上,青原娘狠狠心買來二斤白麵一把韭菜,給青原爹包餃子。餡還沒拌好,門外又有了人聲:“有人在家嗎?”

青原娘一愣,和青原爹交換下眼色,讓青原爹躲到裏屋去。平日她帶孩子在家,很少有男客來訪。這人來的蹊蹺。見青原爹躲好,這才回話:“誰呀?”

“我是對門冠東他爸爸!來看看宋大哥。”

“哎呀,他程伯伯,快進來坐。”

青原娘趕緊把冠東爹讓進屋來。青原爹一聽是找自己的,也就從裏間屋迎了出來。青原娘這時才紅著臉對青原爹說:“前幾個月,青原淘氣,把人家冠東打傷了,小卵包腫成這麼大,我怎麼送藥錢他大嬸子都不收啊!”

“還有這事?”青原爹說,“我臨走怎麼囑咐的?叫你把孩子管好!你看……”

“老兄老嫂,快別提這件事了。”冠東爹把一盒點心、一個新書包放在桌上,說:“我就為這個來的。我那孩子愛惹事,我是知道的。小孩在一塊,誰還不碰誰一下子。冠東自己碰傷了,哪能賴在青原身上?倒叫大嫂破費不少,我知道了實在慚愧。過節了,就給孩子買了點小東西。早就想送來,可不方便。知道大哥今天回來了,我這才厚著臉皮來請安……”

青原爹想起來,在胡同口遇見的正是這個老程。

青原爹媽趕緊推辭。冠東爹臉都紅了,呐呐的說:“我知道東西少拿不出手去,可老鄰居了,能不賞臉嗎?”

說話間青原進來了。他爹說:“你打了冠東,程伯伯倒給你送東西來了!那有這個理!還不謝謝。”

青原說:“剛才我跟冠東在一塊玩,他告訴我了。謝謝伯伯!”

程伯伯拍拍青原的頭說:“好孩子。記著,以後別打架。吃虧的長在,明白不?從小逞強慣了,大了就難免惹禍,那時候再想作個守法的良民也不由你了,知道不知道?”

青原拿著新書包到裏屋去擺弄,青原娘仍然去拌餡。兩個男人就說起話來,青原爹說:“老程兄弟,我聽你口音離我老家不遠。”

冠東爹說:“我是P縣城南的。”

青原爹說:“你看是不是,我是東鄉。咱們一個縣,你出來多少年了?”

冠東爹說:“我是民國九年逃荒出來的,一晃二十多年沒回過家了,咱那一帶怎麼樣?”

青原爹說:“我去年回去了一趟。苦哇!我們那一帶是八路軍的根據地。八路軍是不錯,減租減息,合理負擔。可日本鬼子這掃蕩太厲害,叫你安生不了!城圈周圍,大小據點,是日本人天下。那兒是亡了國了,更不能提!”

冠東爹問:“我們那邊怎麼樣呢?”

“跟我們搭界的是西北鄉,那裏叫卞一軍占著,這個卞一軍既不屬日本,也不屬於八路軍,還不屬於國民黨。”

冠東爹問:“他屬於誰呢?”

青原爹說:“他就屬於他們的司令八大王。”

“這八大王是個好人還是個孬蛋呢?”

“不好說。說他好吧,打家劫舍,包娼聚賭。當兵的碰上過境行人,張嘴就罵,舉手就打。不給買路錢別想過去。說他孬吧,可是他倒真打日本。”

“比八路軍怎麼樣?”

“那咋能比,人家八路軍是真正的革命軍呀!”

“我的老哥,你可真敢說話,這是日本人的天下!”

“咦!這屋裏不都是中國人嗎?”

青原爹懷疑的看看這鄰居,閉上了嘴。

說到這兒,餃子熟了。青原娘留程伯伯吃餃子,他連說家中有事,辭了出去。

過了十來天。聽到門外人聲喧嚷。青原娘推門看看。停著一輛排子車。冠東爹站在當地指東道西看著幾個人裝家具行李。她回來對青原爹說:“冠東家象是要搬家!”青原爹說:“自己過自己的日子,管這麼多閑事幹什麼?不過老程家為人挺忠厚,換個鄰居可不容易趕上他。”

中午青原放學回來。進門就說:“爹,冠東家搬走了。程伯伯說一會兒要來辭行。”

青原爹說:“你去跟程伯伯說,怪忙的,免了吧,我身上不合適,也不送了。”

可下午程伯伯還是來了。手裏提著個壇子。進門就說:“鄉親,我搬走了,來辭個行。剩下這半壇米忘了裝車,我也不願帶它,怪沉的,留著給青原熬稀飯吧。”

青原娘問:“您搬到哪兒住呢?”

“日租界和平裏二號,有空來串門。”

從此冠東一家就沒再見到。這半壇米宋家舍不得吃。直到過年才倒出來做幹飯。嘩啦一倒,從壇子底滾出二十個銀元來。青原娘以為是程家藏在裏邊忘了的。青原爹又掏掏,掏出個紙條。青原爹叫青原念念什麼字。青原看了看說:“這是給我的!”青原爹說:“上邊寫著啦?”青原念道:“大哥,這是送給青原的學費。”

青原爹說:“外財不富命窮人。咱不能收。”他拿著錢去日租界找了半天。人們說他記錯了地名,那裏沒有和平裏,和平裏在法租界。青原爹找到法租界。和平裏原來不是個小胡同,是一大排紅磚洋樓。前邊有小花園,後門有包月車。二號的綠色鐵門關著。他拍拍門。門上開了扇小窗戶,露出個男人臉來。

“幹什麼?”

“勞駕,打聽一下,程先生住這兒嗎?”

“走,這兒沒有姓程的!”門兒啪的一聲關上了。青原爹賭氣不再找。

不久,青原爹在天津大連碼頭找到腳行的活兒,家裏生活又有了點起色。可是沒過半年,卻遭到了意外的變故。端午節那天,有一艘上海來的船出高價要求當天把貨卸清。把頭貪財包了下來。逼著苦力們從天不亮一直幹到半夜。到下工時青原爹累得散了架,肚子餓得前心貼後心。想喝口酒,酒館關門,想吃頓飯,飯店上板。急著回家,又沒有汽車。正在饑火中燒,碰上個賣粽子的推著車回家,還剩有二十來個粽子。他一下全包下來,狼吞虎咽的吃了進去。沒進家門就肚子裏痛得如同刀鉸。到家一頭栽在炕上,黃豆大的汗珠順腦門滾,青原娘嚇壞了。給他滾紅糖薑水,找鄰居弄大煙灰,怎麼也不頂用。天不亮雇車,拉他去找大夫。沒拉到大夫家人就斷了氣。把青原爹殯葬後,青原娘連急帶累也病倒了。熬到八月初七,也咽了氣。剩下青原一個人,隻得去投奔舅舅。舅舅家住謙德莊。靠掌舊鞋為生,也是苦人。青原不好坐吃現成飯。天天上街上撿點破紙,拾點布頭,幫送煤的推推車,替賣飯的收收碗,掙個毛兒八分,混個餅子窩頭。這天剛下完大雪,路上又濕又滑。他幫助一輛送煤球的車上坎。走到李善人花園門口,迎麵來了個騎自行車的學生。穿著剛時興的麂皮夾克,戴著航空皮帽,車把上掛一雙嶄亮的冰鞋。後架上用帶子捆著牛皮書包。煤車趕緊往左邊甩,留出右邊一條窄道。那學生趕快下來推著車和青原擦肩而過。青原認出是冠東。一陣臉發熱,趕緊把臉扭過去衝牆,冠東走過去了,又站住腳,回頭看了一會說:“你是青原吧?”

青原不好再躲,就回過頭說:“是啊。剛才我沒認出你來。”

冠東難過的問:“你怎麼這樣了?”

青原說父母都已去世,現在寄住在舅舅家。冠東說:“你別為難,我回去跟我爸爸說說,想法幫你找個幹活的地方好不?他在外邊做買賣,說不定有用人的地方。”

“那敢情好,要能給我找個掙錢的地方,我不忘你的好處。可我上哪兒找你去問回信呢?”

冠東想了想說:“別上我們家去。我爸爸有個怪脾氣,不許我帶朋友進家。你過幾天早晨到教堂前的耀華中學找我。我在那兒上學。”

教堂距謙德莊不過二裏路,但那景象卻象隔著半個地球。這裏看不見低矮的土房,泥濘的小巷,襤褸的乞丐,肮髒的貧兒。連警察都比“中國地”的高大魁梧,這裏是租界。柏油馬路兩側是花園洋房,常青街樹,街上跑的是流線型小轎車、“三槍”,“菲利浦”自行車。路的一端矗立著有三個圓頂、樹著十字架的文藝複興式的建築,就是有名的法國教堂。“耀華中學”在教堂斜對過,一溜紅色磚樓房、帶一座歐洲中世紀樣式的城堡。看到這洋式建築,青原已有了幾分膽怯,再看出來進去的學生,個個兒穿裝鮮潔,氣態傲然,又有些反感。他打定主意不上這些少爺眼前找白眼,就遠遠的站在馬路對麵守候,過了十幾分鍾,成群的學生陸續進了校門,這才看見冠東騎車從英租界那邊過來。租界上是左側通行,恰好在青原麵前經過,青原叫住了他。

“我也正找你!”冠東說,“你的事我跟我爸爸說了。”

“怎樣?”

“他說他那買賣不是你能學的。可你一個人在天津混也不是辦法。他叫我勸你回老家去。你們老家現在比以前好過了,叫你去找你爺爺。”

“這主意我舅舅也說過,可湊不出路費來。”

“路費好辦,你多咱走告訴我一句話,我給你送火車票去。”

青原回去跟舅舅一說,他舅舅自然是讚成。過了幾天,他從冠東手裏接到一張火車票、兩塊錢盤纏,回到了山東。在家鄉跟著爺爺種了一年地。趕上八路軍擴軍,他參軍當了交通員。

三點來鍾,夏副官來請宋貴斌到司令部談話。同時早晨接待青原的那個護兵也奉令來陪著青原玩耍。那護兵說:“司令叫我陪你走走玩玩。這地方沒什麼好玩。正好由西鄉來了幾個唱小戲的,在軍需處院裏唱小戲,我領你看看去吧。”

軍需處住在村西廟裏。護兵領著青原穿巷子走。路過一個場屋,聽到屋裏人聲鼎沸,青原問:“這裏邊鬧什麼?”

護兵說:“偵察排住在這兒,他們正玩博,你看看不?”

青原本有觀察友軍情況的任務,就說:“我見識見識。”

這場屋裏對麵搭著兩鋪炕。一鋪炕上隻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圍成一圈盤腿坐著。中間點了個小油燈。三人各托著一張香煙盒裏掏出來的錫紙,嘴裏叼個用紙卷的小喇叭。輪流的用紙片從個油紙包裏勻一點粉色的末末,放在錫紙裏。一個絡腮胡把錫紙舉到油燈上一烤,那粉末就成了一個小油珠,在錫紙中心轉哪轉的。他把叼著的小喇叭湊到油珠上方,使勁猛吸一口,那油珠化作青煙全進了喇叭口。他馬上憋住氣,翻兩下白眼,好半天才哈出一口氣來,又腥又臭。護兵進門。他剛把這口氣哈完。就問:“小喜,上頭有事嗎?”

“有!”護兵說,“司令說昨晚上張拐子家跑了隻母豬,叫查查鑽到誰圈裏去了!”絡腮胡一笑。那女人答了碴:“鑽你爹圈裏去了,要不那來你這麼個私孩子!”

這時習慣了房裏的黑暗,青原才看出這女人長的不醜,可披散著頭發,棉襖沒係扣,隻是挽著懷。下身卻穿了件在鄉下極少見極貴重的毛線褲。

護兵這才介紹:“這是八路軍的弟兄,司令叫我領他玩玩。”

那絡腮胡倒很講禮貌。客氣的挪了挪屁股,指指油燈說:“玩一口不?”

青原漲紅了臉說:“我不懂這個。”

絡腮胡說;“老海!長精神的!”

青原說:“不敢來。”

那女人嘖嘖兩聲說:“瞧人家這隊伍多規矩,象你們這些丘八,個個兒胎裏壞!”

那護兵笑嘻嘻的說:“你怎麼知道我們壞?”

女人打了他一巴掌。護兵滿足了。對青原說:“你不要看玩博嗎?站到炕上去看吧。”

對麵炕上,圍著好大一堆人。最前邊一圈坐著四個人,第二圈跪著七八個人,第三圈圍著有十幾個人。中間擺個炕桌,桌心碼著烏木天九牌,一副骰子。四周桌邊放著各種賭注。莊家是個麻子,一頭大汗、兩眼通紅,大聲在喊:“押,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