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茶餘瑣話(1 / 3)

我記得剛從南京來到北京的時候,那是1949年的秋天。

北京的秋天有點涼,涼也擋不住外鄉人對它的興趣,因為這是一座濃縮著曆史的城市,街道、胡同、店鋪、人家,都像一本厚厚的古籍,耐人仔細尋味。那一份怎麼也拂拭不去的陳舊感,古老感,使人覺得蒼涼,更覺得沉重。也許那時的北京沒有如今人多,走在小巷子裏,除了鴿哨,除了飄落的樹葉,除了你的腳步聲的回響,連個人影也見不著的,好像時間的鍾擺,已經凝滯在那裏似的。

北京就是這樣的嗎?我在納悶。有一天,走在東單牌樓那條街上,一家茶葉店的樓上,忽聽一班洋鼓洋號的管樂隊,吹吹打打做廣告,使我吃驚得站住了。茶,和薩克管,和架子鼓,應該是很不搭界的。然而,這份淺薄的喧噪,令我對滄桑感的古城,有了不同的認識。在我記憶中,上海的茶莊,雖在十裏洋場,置身鬧市,但惟恐其不古色古香,盡量斯文禮貌,端莊儒雅,盡量商人氣少,書卷氣濃。而古城的茶葉店,卻如此摩登,趨時,市俗化,實在有些不解。

這是我最早接觸到的北京人的茶趣。後來,才漸漸明白,老北京人對於飲茶之道,和茶葉主產地的南方人,那舌尖味蕾的微妙感覺,有著難以調和的差別。“大碗茶”出於北京,就憑這三個字,便大致概括了京城百姓的茶品位。

這一年的冬天,我參加京郊的土地改革運動,就在海澱藍靛廠一帶,第一次喝到了地道的北京花茶。那時,藍靛廠是真正意義的郊區,進得偏遠一點的村莊,往往見土牆上,用石灰水畫的大圓圈。初不明何義,後經老鄉解釋,方知那是嚇唬狼的。因為狼性多疑,一見白圈,不知深淺,便多掉頭而去。如今,若將當時土改工作組有人受到狼狙擊的事,講給那一帶的人聽,一定以為是天方夜譚。

所以,分到各村去的工作人員,一路灌足了夾帶著沙塵的西北風,再加之對狼的提心吊膽,到了老鄉家,坐在熱炕上,喝一盞香得撲鼻的花茶,是多麼滋潤安逸的享受啊。

藍靛廠周圍村莊,多為旗人聚居地。他們大都不從事農業勞動,因而不能分田分地,但有關政策還是要向他們宣傳的。旗人由盛而衰,雖衰,可還保留著一點盛時餘韻。譬如禮數周到,譬如待客殷勤,客至必沏茶,必敬煙,古風依然。水壺就坐在屋當央的火爐上,整日嘶嘶作響,陽光透過略有水蒸氣的窗戶,有一種朦朧溫馨的感覺。我第一次喝到北京的花茶,就是一位穿著長大棉袍(即使當時也不多見)的旗人老太太,親手沏的。

遞在我的手裏,眼為之一亮,杯子裏還浮著一朵鮮茉莉花,那在數九寒天裏,可真是稀罕物。以前在上海家中,隻知綠茶和紅茶,也僅識得綠茶的炒青、瓜片、毛尖,和紅茶的祁門、英德、寧紅種種。不知花茶為何物?四十年代在南京讀書時,隨著當地同學去泡茶館,南京人講究“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泡茶、泡澡,視為人生兩大樂事,這才聽跑堂問,“先生阿要香片?”

香片者,即花茶也。這位曾經進過宮,給太後娘娘(我估計為光緒的瑾妃,後來的隆裕皇太後)磕過頭,請過安的老太太,不說花茶,而說香片,這是一種派,一種過過好日子,見過大世麵,輕易不肯改口隨俗的自尊。前幾年,到台灣,與那邊的朋友談北京,有人很留戀北京香片,說那一股沁人心脾的氣味,至今難以忘懷。看他年紀,不用問,三四十年代肯定在北平呆過,屬於在旗老太太那一類的香片茶友。現在,幾乎沒有人說香片了,“文革”期間,到茶葉店裏,連花茶也不說,招呼聲來一兩“高碎”(即高級茉莉花茶碎末的簡稱),服務員也就明白了。花八毛錢,捧回家來,挨批遭鬥之餘,喝上一杯,也是無言的自我安慰了。

在什麼都憑票憑證的年代裏,隻有茶葉,和中國老百姓在一起,真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