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往事斷憶(1 / 2)

一個人即使在淒苦的日子裏,也會有難得的溫馨。哪怕這種寒春裏的暖意,是短暫的,瞬間即逝的,然而對當時已經失去一切的我來講,這片刻的寧馨,便是我在苗鄉最美的回憶。

於是,當你走出絕望,再回過頭去看,便覺得那山那水,那滿嶺滿穀的桐花,那淒風苦雨,那煙雲,那泥濘的梯田間的小路,那苗家姑娘飄曳的衣裙,以及鵓鴣的啁鳴,秧雞的呼喚,烤粑粑的香味,寨子裏的雞鳴犬吠,在我腦海裏,就成了一幅永恒的,隻要記起來便能感覺到人間親切的圖畫。

越是接近自然的人,也越是率真,也越是無矯情的善。

我想,這便是人在世間值得活下去的真情,否則,永無止境的廝咬,那豈不是太累太累了嗎?

人最好不要倒黴,然而,一個人要不想倒黴,又談何容易?倘若你比較正直,又比較不聰明,既不善於避開來勢凶險的風頭,又不會,也不肯找一個替死鬼把他推上斷頭台,自己得以脫滑。那麼,你就難逃一劫,說不定永劫不複。其實,我也發現,命運蹭蹬,已是常事,許多人都不能幸免的。隻是一下子你由人變為非人,又有一些聰明人(很不幸,不久以前,我又一次領教了他們恨不能置人於死地的卑劣)讓你過不去,或者很過不去的時候,一下子你發現人們都遠遠地離開了你,你所接觸到的目光。都在異樣地充滿敵意地打量著你的時候,那日子就變得相當相當地難熬了。

那時,我在貴州的山區裏,一個新建鐵路的工地上“勞動改造”。

我不知道怎麼迷路的,當然,我更不可能知道人在捉弄人的遊戲中,竟會有那麼多的殘忍。至少,哪怕有一點同情呢?也不該把我一個人拋在周圍是深山老林,早撤得空空的工地。當然可能還有一些野獸,不過那也無所謂了,相比之下,並不存心挑釁的那些凶猛的動物,要比想方設法讓你活得不自在的人,好處得多。

事後想起來,便覺得我們過去社會生活中許多的“造作”(不知這個詞是否貼切),實實在在是自己作弄自己。林彪逃跑了,折戟沉沙,其實這本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但一級一級地內部傳達下來,傳達本身倒弄得比傳達的內容還神秘。到後來,基本上等於全民都知道了這位副統帥摔死在溫都爾汗,還要神乎其神地搞成絕密的樣子,於是演變成一種傳達儀式。誰有資格先聽,小範圍聽,誰有資格後聽,大範圍聽,和誰無資格聽,便成為某種精神享受的待遇。聽了什麼是無關緊要的,比你先聽這個事實,臉上立馬掛著一副優越,也能快活上好幾天。這一方麵是中國人特別容易滿足,另一方麵,中國人但凡發現有一人不如他的,就會得意,就會狗臉生霜,就會對不如他者作威作福。

許多無聊和殘暴,都是由此產生的。

我看到我那個施工小單位,除我以外的百把十來個人,緊急集合,都拉到荒山野嶺之上,四周布滿民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煞有介事地在聽支部書記傳達當時的中央文件。

這種森嚴壁壘的防範措施,顯然隻是針對我一個人的。當時國內外的敵對反動勢力,再笨伯,也不會到這兒來竊取這個情報的。不知哪位革命同誌出了個主意,若是將我弄到一個距離較遠,一兩天怎麼也走不回來的地方,那他們學習討論,就可以不必忌諱泄密了。

於是,半夜裏,把我叫醒,上了一輛蒙著篷布的卡車,也不知開了幾許路程,讓我下車。然後,屁不放一個,於黑暗中,那車又顛簸著離去了。我一個人不辨東西地直坐到天色微明,才辨別出是廢棄的采石場工地。

“操他媽的!”我朝那空曠的山林,無濟於事地吼了一聲。

我所以忍不住咒罵想出這惡主意,和讚同這惡主意的一些人,是因為他們料到,如果我不傻到非餓死在這荒山裏的話,就隻有乖乖地往回走。時間都給我計算好了,抄近路,也得一天工夫,順大道,兩天也未必走回單位。而且,他們料得更準的,如同在一個無形的牢網之中,我無論怎樣掙紮,也休想撲騰出這份嚴密的控製。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回去繼續接受這份勞動改造。因此他們相信,第一,我不會跑掉;第二,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我必然有求生的本能;第三,如果真是出意外,那是我的事,一個大活人,會摔死在崖坎上,會淹死在河溝裏?會被山裏的狼或者什麼野物吃了?

人把人不當人的最殘酷之處,就是從折騰人中取樂還能心安理得。

貴州的山,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一律碧綠青蔥,樹深草長,或層層梯田,水平如鏡。我一麵走一麵恨我自己之軟弱,是腳尖朝著那些以整人為樂的人走去,而不是腳跟背對著遠走高飛。為什麼就沒有那股悖謬的勇氣,偏不按他們規定的道兒走?幹嗎要就範呢?至於殺頭嗎?可腳下的路,實際上倒是反方向行進著,真是像要跳出這張無形的網似的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