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往事斷憶(2 / 2)

等我發現山間小徑愈來愈狹窄,愈陡峭,愈來愈不像一條路的時候,走入濃陰蔽日,肅殺陰森的密林中去,那氣勢便有點毛骨悚然了。一個命運不濟的倒黴者,總是怕什麼,來什麼,擔心會在林子裏碰上“鬼打牆”,還真是落到走投無路的境地。分明朗朗晴天,雨滴飄然而至,樹葉紋絲不動,卻有颼颼涼風,連空氣也變得原始,生野,周圍的響動也十分的陌生了。

糟了,我想我是迷路了。

更糟的是,從天亮到此刻日頭偏西,不但粒米不曾打牙,連口水也沒喝過。

按說,一個活人在森林裏,是不應該餓死的。但我想,倘不餓到快死的程度,倘有一線生機,還是下不了狠心張嘴去吞噬那些苦澀的漿果和爬行的蟲豸的。既然我還能支撐,那我就必須走出絕境。我知道,碰上這種鬼打牆的事情,也許繞來繞去。走的全是冤枉路。惟一的辦法,應該停住腳步,節省體力,冷靜下來思考出路。可深秋山林的夜晚,那份閑饑難忍,那份孤寒淒冷,恐怕要更難熬。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繼續摸索著前進,至少死和活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

但想是容易的,一步一步走下去,卻太艱難。最後,精疲力竭的我,在漸漸黑得什麼也分辨不清的山林裏,隻好四腳落地地爬行。終於,連爬也爬不動了。

我不知道那時那刻的我,離死亡還有多遠。不過,我相信,真到了臨近死的時刻,對死的恐懼,倒是漸次的淡了。

就在這一刹那,遠處傳來了我此生中所聽到的一首最美的歌。

我知道那是苗歌,那是苗鄉青年男女,在收獲季節以後,談情說愛的情歌。這歌聲便成了我前進的方向,不管腳下是不是路,直奔過去。其實,距離並不很遠,隔座山而已。細細琢磨,人生有時如同迷路,悟過來,告別那永遠也走不到頭的路,也隻是一步之遙罷了。那幾個苗族青年勸過我來著,你幹嗎還偏要回去呢?

是的,我也問自己,我幹嗎一定要回去呢?

於是先聞到了燒茅草的煙味,接著看到了篝火的光亮,隨後,是幢幢人影。我肯定是再無半點力氣了,才喊了兩聲便暈倒在溝坎裏的。等我醒來睜開眼,已發現我躺在窩棚中的一堆幹草上,一盞馬燈映亮了圍著我的幾張年輕男女的臉。

那個夜晚,是我這一生中最溫馨的記憶。

不僅僅是溫飽,人除了這個基本需求以外,還會渴望一些別的什麼。那篝火堆裏烤得滾燙的紅苕,那瓦罐裏的新米粥,那水壺裏家釀的糯米酒,當然是無與倫比的甜美,至今回憶起來,點點滴滴,猶在心頭。但永不能忘懷的,是他們把我當做客人看待,而不是必須加以戒備防範的敵人。盡管我坦誠地告知他們,我是誰,我怎麼回事,我如何迷了路的,他們自然是聽見的,明白的,但他們卻裝聽不見,裝不明白,好像萍水相逢的朋友,言語變得多餘似的,一個勁地勸我吃,勸我喝。

等我吃飽了,喝足了,向他們打聽回去的路線時,他們驚訝地打斷了我的話,不讓我說下去。那意思我完全懂得,你好不容易擺脫那些不停地折磨你的人,幹嗎還要自投羅網呢?

那種不快活的日子,還沒過夠嗎?

你為什麼偏要回去?你願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就是不能再回到你那個老地方。

我真恨我自己,盡管我答應了這些善良的人,我不,我絕不;等我告辭了這些殷勤的,好客的,特別富於同情心的人,重新上路的時候,篝火已成殘燼,東方開始放亮。我能感覺到站在山坡上的人,那一份期待,然而,我還是走上了我不情願,也是這幾位朋友們不希望我走的那一條路。

是與生俱來的怯懦嗎?

是那無形的網,不但拘緊了身體,還束縛死了那顆心嗎?

我一邊走,一邊詛咒自己,中國這麼大,世界這麼大,你為什麼就不能多一點突破的勇氣呢?

當我執筆回敘這段往事的時候,不禁懷疑,誰能保證不會再碰上這類那類十分的勉強,十分的別扭,乃至於以笑著的麵孔要你接受的屈辱呢?是否能否大聲吼出一個“不”字來,跳出羅網,義無反顧,掉頭而去?我敢說,那束縛得太久,形同閹割的心,也許未必生得出這份膽量呢!

也真可悲!不是嗎?

那麼,讀者朋友,我想請教,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