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河從晉東南逶迤流入豫西北。
平時,這丹河水清見底,遊魚可數,細流潺潺,微波蕩漾。磨坊安靜地轉動,牧羊娃在山坡上嗷嗷地吆喝,一片田園牧歌風味。
但到了夏秋兩季,這丹河就變得狂放起來,好像突然長大起來的孩子,舊時的衣衫狹窄得塞不進身體,一下子漲到半山高的滾滾濁流,洶湧而下,咆哮著,席卷著所有能裹挾走的一切,如雷似的衝決著,奔騰著。牛大的石頭,在水中,像雞卵般被擺弄著,那聲勢令人可畏可怖。
每到此時,兩岸便可望而不可及地分隔開來,雞犬之聲相聞,往來絕無可能。
我始終記得河對岸山頂陽坡上那幾戶人家,每天清晨陽光先把那小村落照亮。好久好久,這夏秋季節特別耀眼的太陽,從對岸山巔慢慢地滑下來,跨過飛騰的巨流,才照到我們工棚。此刻,已經是晌午了。可到了下午三四點鍾,露臉不多一會的“日頭”(當地人這樣稱呼),又回到對岸那小山村了。直到我們工棚裏黑黢黢的了,對岸屋頂的青石板上,還殘留著最後一抹光亮,可以清楚地看到飛鳥的歸巢,雞兔的進籠,咩咩的羊群和悠閑地搖著脖下鈴鐺的短角黃牛回村的情景。那時,我很孤獨。
此情此景,似乎成為所有人都不屑理會我時的惟一慰藉。
我剛被“發配”到這崇山峻嶺裏來的時候,陽坡的桃杏花早過了旺勢,倒是我們陰山背後的工棚周遭,晚開的但已零落的花,再也挽留不住匆匆而去的春天,等到我想跨過河去,一探那小小山村的究竟,丹河已經漲水了。
何況,那種大家都具有的自由,對我來講,是被剝奪了的呢!
其實,我本性好熱鬧並且戀群,孤獨與我無緣。應該說中國人比較地缺乏這種“洋”感覺的。倒未必是國人在這方麵的神經特別堅強,或者格外遲鈍。我想一個人隻有在溫飽之後,無謀生之慮,才有閑工夫去思量感情的細膩方麵。倘若一位先生或一位女士,無論怎樣高雅,必須要去為每天的大餅油條奮鬥,否則肚皮就不買賬的話,怕是來不及孤獨的。
但那時我失去了自由,便陷入了人為的孤獨裏。
一個政治上的禁圈,緊緊把人箍住,雖然是無形的,摸不著也看不見,但卻是嚴峻的存在,圈內圈外,誰也不敢逾越。
我至今考證不出這種懲罰的發明權,究竟屬於誰,或許古已有之,或許洋為中用,置身於人群之中,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扣著,成為不可接觸的賤民,你不想孤獨也不行。所有的人,都像害怕瘟疫地避開我,用這種在人群中畫地為牢的孤獨,來懲罰一個其實並無過錯的人,雖然美其名曰教育,實際更多是一種文明的殘忍。但無論如何要比《水滸傳》裏林衝臉上刺著金字,發配滄州,進步得多了,想到這裏,也不禁淒然一笑,難道這也是可以算得上是時代的進展,文明程度的提高?
這種懲罰式的孤獨,早已在個人的記憶裏,化為曆史,但當我白發蒼蒼時回首往事,想起來猶心有餘悸。於是,隨之而來的就出現那陽光下小山村的畫麵,在腦海深處一幕幕地映現出來。因為當時幾乎無人理睬,無人交談,更談不上能得到什麼溫馨和同情的我,惟一的自由,除了有霧的天氣裏,山穀裏煙雲迷漫,遮住了視線,一無所見外,便是可以聚精會神凝望對麵山頂上那幾戶人家。
從屋頂嫋嫋的炊煙,到每扇門裏走進走出的莊稼人,以及活蹦亂跳的雞犬,悠閑走動的牛羊,走村串巷的貨郎擔,走親戚,回娘家的陌生麵孔(因為目光所及,隻有這相當於電影畫麵那麼大小,從工棚窗戶所能看到的那個山村,凡熟悉的身影,常見的麵孔,都可以分辨得出誰是村裏人,誰不是村裏人)……成為我排解孤獨的良藥。否則,那種被整個社會拋棄的隔絕感,一旦到了承受不住時,精神崩潰,會從崖上一頭栽進洶湧的丹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