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這樣嚐試過,但不是我。所以,我從心底裏感激那被陽光照得燦爛輝煌的小山村。至少它使我在絕望的生活裏,從這扇窗戶看到山民身上,也許是中華民族最本質的善良。一切的惡,在這樣生生不息的老百姓心裏,幾乎是無地自容的。這有點像丹河裏的水,不論山洪暴發,水漫山穀,囂張放肆,雷霆萬鈞到何等程度,那總是一過性的,很快就會瀉泄到下遊,很快就會變得如同不曾發過洪水那樣,溫柔平靜,澄澈清淨。也許,這就是人生的運行規律,沒有永遠的黑暗,即使暗無天日的話,也應該相信和寄希望於明天的陽光。
雖然,這樣鎮日間(隻要一有空)地打量人家是很不禮貌的。何況他們山村在亮處,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呢!也許實在是太貧窮的原因,屋頂晾曬得不多的玉米,身上所穿的破舊衣服,證明了這一點,或者由於基本上接近於一無所有,家家戶戶也就索性無遮無攔地毫不掩飾。於是久而久之,這山村不是六戶便是七戶,總數不超過三十多人的每一張麵孔,名字是叫不上來的,但大體上誰和誰構成家庭關係,這扇門和那扇門的親疏程度,誰是長輩,誰是晚輩,不能了如指掌,恐怕也八九不離十了。
有時,我也不能原諒自己,在暗中窺探,雖說並非隱私,但總是在人家未加提防的情況下,無論怎樣說,也是不道德的。可是我實在難以忍受孤獨,而且又是沒有盡頭地折磨,這種熟悉,和我作為作家的職業習慣無關,純粹是水滴石穿式的無可奈何的積累。我記起一篇高爾基的小說,一個殘廢的小孩惟一的快樂,就是窗外雪地裏跳跳蹦蹦的麻雀,或許那是世界上能給予他的僅有視野,僅有的朋友,僅有的精神滿足了。所以,對鄉親們有什麼冒犯的話,那些寬厚的山民也能理解的。
給我留下最難以磨滅的印象,便是第一次到工地後,遭遇到的山洪暴發,於呼嘯的激流中“撈河”的壯舉了。男女老少,全村出動,而且絕對的同心協力,不分彼此。幾個健壯的漢子,腰裏係著繩子,拴在全村人手中。在丹河的濁浪裏,撈取從上遊衝下來的一切,對貧窮的山村人來說,等於一次天賜財富的好機會。即使冒著生命危險,也樂此不疲地一次次朝河中躍去。
最讓我激動的一點,盡管這是貪婪的,而且是乘人之危的行為。可一旦飄來屍體的話,什麼到手的東西也不要了,想盡一切辦法要把死人拖到岸上等待屍家認領。還有,他們有前輩留下來的撈河規矩,凡是完整的家具,鎖著的箱櫃,都不馬上抬回村裏,日夜派人守著,必須十天半月以後,水退了,還有等到水清了,確認無主才處理。衣物寧可漚爛,即或非常非常之需要,也決不染指的。這種古風,是在那純樸的民心中紮了根的。
人與人本來應該如此相攜相助的。至於人為的孤獨,那種惡的濁流,在陽光普照的溫馨世界裏,隻是像山洪那樣,盡管會洶湧而來,但來了還會去的。所以,在過去了若幹年以後,又一次落人類似的境遇中時,我想起那山村的啟示,便由此堅信,對於一切一切的黑暗,至少不要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