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試金石(1 / 3)

朋友,有靠得住的,也有靠不住的。

人生如同一條時而湍急,時而徐緩的流動著的河。

人便像在河麵上飄浮著一片落葉,河水帶著你,一會兒直流直下,急匆匆地喘不過氣;一會兒在回流中,不停地在原地打轉轉;一會兒也許被滯留在岸邊堤畔,呆在那裏,良久良久,不知什麼時候,吹來一陣風,飄來一陣雨,於是,你又重新踏上征程。

似乎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體驗,對命乖運蹇的不幸者而言,這條河流就不那麼平靜,旅程也就比較艱難,凶多吉少,險象叢生,使你備受煎熬的日子,便像影子似的不離開你了。那激流中不知何處有漩渦在等待著你,隻要一下子被攫住不放,那肯定是沒頂之災,不死也得剝層皮。

你是太熟悉在漩渦中掙紮的苦楚了。你充滿求生欲望,你不想永遠下沉,你希望誰伸給你一隻援手,你拚命想浮出水麵,吸一口自由新鮮的空氣。

假如,此時此刻,有一位賢明者對你說,老兄,誰讓你這樣不當心呢?難道你不懂得水深莫測這個人所共知的常識嗎?你大概不知道對這樣的金玉良言,是哭好,還是笑好了。他的話簡直無比正確,可對溺水者而言,還不如拋給一個救生圈更有實效。因為假若葬身魚腹,這教訓即使字字珠璣,與黃金等價,無論何等偉大英明,也不頂屁用了。

而且,教你沮喪的是,這位賢明的人,甚至說,老兄,我對你眼下的處境,深表同情,我並非不想救你於危難之中,由於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太陽底下,對不起啦,老兄,隻好請你原諒我愛莫能助了。

他走開了,連頭也不回。於是你感到無比的寂寞。因為這位賢明的朋友,至少這樣承認過,其實你並沒有錯,其實你是無辜的,其實你隻是一個不幸撞到槍口上了的不走運的人,他甚至說得再玄虛一點,什麼叫做在劫難逃,這個劫罩住了你,你就隻好認命。但你隨後也就釋然於懷了,因為他走開去,怕是最佳也是惟一的識時務的選擇。他若生出一番俠義心腸,或者把友情看得太重,果真站到河邊,伸出手來,拉你一把,未必救得了,這是一,說不定幫了倒忙,這是二;三,弄不好,他也落水,和你一樣,永劫不複。

但他哪怕回過臉來,給你留下一點惻隱之心的表情呢?沒有。這使你多少有點黯然神傷。

事後,又過去了若幹年,偶爾在電視屏幕上,看到了你認為的驚心動魄的鏡頭,你才豁然間領悟到什麼而有所覺醒。其實那非洲角馬之遷徙的場麵,因為觸動了你的神經,才會激動不安的。你不是震駭於那野生動物的奔騰氣勢,而是被那生命力盲動的巨流中的一個小小的細節驚呆了。當一頭凶猛的獅子突然襲來,強有力的利爪擊倒這隊伍中的一匹角馬,頃刻間撕裂成血肉橫飛的果腹之物。不多久,殘餘的毛皮腸肚又被禿鷲掃蕩一空。在這個生命死亡的全過程中,所有它的同類,何止成千上萬,沒有救援,沒有同情,甚至連表示一點好奇心,駐足下來觀看熱鬧的也沒有,那種可怕的冷漠和無動於衷的樣子,讓你不寒而栗。每匹僥幸活命的角馬,都那樣麻木不仁地,頭也不回地繼續隨著巨流奔去,好像壓根兒未發生什麼事。

你忍不住回想起那位賢明的智者,一個太聰明的家夥!這時,你馬上相對應地在腦海裏浮現出那個鐵匠的麵孔。火辣辣的語言,在你耳邊響起,讓你感到噎得慌,堵得慌。夥計,你別做夢了!

你是他的夥計,一個打零雜的輔工,他是你的鍛工師傅。你做夢也想不到握筆的手,要握鐵錘。熊熊的紅爐火焰,砧子上迸裂的火星,鐵匠師傅火爆的脾氣,是那陰沉歲月裏留下強烈印象的記憶。夥計,醒醒吧,別指望啦,他那粗嗓門又在吼你了。

那時你突然倒黴,倒了很大屬於那個時代的黴。你的命運像落葉,隨河流跌宕而下,你的生活也碧落黃泉地變了個樣。由於你那篇招災惹禍的小說,你拋妻別子被發配到晉東南、豫西北接壤處的深山峻嶺之中,成為這位鍛工師傅“監督勞動”下的一名夥計。

他姓錢,你叫他錢師傅,他永遠叫你夥計,不名不姓。因為你已劃出革命陣營之外,自然不屬同誌範疇,雖然你算文化人,但你的花名列入另冊,叫你老師就是階級觀點不明。這你也無所謂,隻是那粗嗓門,初初,你挺難忍那份嗬斥,咋唬,動不動氣急敗壞地咆哮。打鐵的,火氣大,其實,一開始被他“監督”,他就打反響,我脾氣醜。你不了解何謂“醜”?又如何“醜”?日子長了,便對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慢慢地領教了。按心理分析學說大概可算是虐待狂。

你有自尊心,當然接受不了,可又不能反抗,誰讓你是“化外之民”呢?人在強力下的扭曲,有時在事後回味起來,連自己也惶然不解的。你沒有錯,卻在挖思想根源。你沒有犯法,卻虔誠地認錯服罪。人家說你觸犯了這一條或那一條,你趕緊誠惶誠恐地懺悔,並且捶心般地自責。也不質疑那究竟是真理,還是假理?甚至把鐵匠師傅火冒三丈的唾沫星子,當做洗滌知識分子靈魂的良藥。想到這裏,笑也是苦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