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在,火種是不可滅的。”這是魯迅先生的名言。所以想起這句話,是因為我在替一家出版社編五十年短篇小說選時,重讀故去的王願堅先生那篇膾炙人口的作品《七根火柴》而引發的。這篇小說極短,也極富革命精神,被選人語文課本,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作。
火,是一個象形字,取火焰升騰之勢。但看漢字中的這個“火”字,是一個“人”字加以兩點,我倒覺得,這兩點更像給人插上翅膀一樣,才得以自由飛翔。確實也是這樣,人之異於禽獸,其中一條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火的使用。
外國有普羅米修斯盜火的神話,他為此受到了上帝的懲罰,中國有燧人氏鑽木取火的傳說,他的造福人類之舉,卻受到後人的景仰。這些故事,說明了火在原始社會中的神聖地位,也說明人類在掌握使用火的過程中,超越了其他物類,而成為萬物之靈。
然而,物質的進展,科學的飛躍,使得人類遠不如老祖先那樣適應大自然,某種程度上說,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結果,體能的退化也是事實。如果,真到了沒有火種的時候,給你一塊石頭,即或是燧石,加上火媒,也未必能攏得起一團火。讀了《七根火柴》,不禁想起一件往事,因為,我親身經曆過一次鑽木取火的體驗。
那是“文革”中期,該打倒的也趴下了,該揪出的也專政了,我還有什麼好分說的呢,自然也就關進牛棚,被幾名紅衛兵小將押管著。有一次,半夜時分,突然如臨大敵似的,把我們十幾個關在牛棚裏的專政對象,吼叫起來,拖出去“拉練”。當時,隨隨便便整人已是家常便飯,全憑這些年輕人興之所至,我們也隻好俯首聽命。
去年是“知識青年”下鄉的二十周年,許多當年的革命小將,寫了不少文章,訴說他們當年的惆悵與歡樂,獲得與失去的一切,讀來也是蠻有滄桑之感。但不無遺憾,很少讀到他們一些具有自審意識的回憶。例如,在那最風光的日子裏,戴紅袖箍,紮馬尾頭,穿軍便服,舉紅寶書,給老師,給走資派,給牛鬼蛇神所帶來的痛苦,不也值得深思一下嗎?
一聲喝令,我們馬上從被窩裏鑽出來,不許點燈,不許出聲,那份緊張,至少會以為敵人已經兵臨城下才是。一個勁地催促著,快快快,五分鍾之內,必須轉移到山溝裏。其實那時我所在的工程隊,已經位於大西南的深山裏,離蘇修或美帝尚遠,即使真打,一時半時也打不到我們那兒。我們在屋外結合排隊,隻見夜色沉靜,萬籟無聲,大家馬上明白,驅使我們半夜去拉練,無非是監管牛棚的這位小將,夜宵吃得太飽,需要消化,而且是那種見了弱者要不欺侮就白不欺侮的施虐心理在作怪,拿不敢反抗的可憐蟲開涮罷了。拉練,本是應該拉可堪信任的基幹民兵出去練,才具有戰備意義,但弄不明白練這些被批鬥的不可靠的人,所為何來?小將揀了幾條文不對題的最高指示,什麼“備戰備荒為人民”,什麼“學生以學為主,工人以工為主”念給我們,然後,下令開步走。我們隻得出發,走到後半夜,開始掉雨點,這是事先沒料到的。本應掉頭折返單位,但領隊的小將,少年氣盛,堅持往前急行軍,以示他“不到長城非好漢”的革命氣概。南方山區的冰淩雨,很冷很密,越下越大,根本沒有止住的意思。沒有任何發言權的我們,惟有默默地跟著他走,誰也不敢吭氣。幸好,老天爺倒也公平,淋濕了我們的同時,這位革命者也未能例外。
在愈來愈泥濘的山路上,他也漸漸走得不那麼快了。那紅土幹時鐵硬,淋濕以後,比萬能膠還黏,我們腳下一大團泥土甩不掉,舉步維艱,他那大頭鞋,就益發地沉重。最後,他的革命意誌,終於堅持不下去了,下令原地休息。
這時,他忘了他說的敵情,自然也忘了他說的這次行動的機密性,竟下令攏火,居然不在乎暴露我們所在的位置,那當然是笑話,但這個小將,也同所有手中有點權的官僚一樣,自食其言,根本無所謂。大家橫豎沒有發言權,他說怎麼就怎麼。何況,攏起一堆火取暖,烤幹身上的濕衣服,等待天明,實在是第一要緊的事情。
但出發時,命令我們輕裝,因此,連抽煙的人也沒有帶打火機。他的命令等於白搭,但雨無停意,尤其呆在那裏不再走動時,渾身上下就像被人一盆盆涼水澆著似的,惟有哆嗦的份兒。這時,有人在附近發現了一處遮風蔽雨的岩坎,也不管領隊是否同意,便全躲到那邊去了。小將起初還有些生氣,吼著,我沒有讓你們離開,你們怎麼擅自行動?但他隻是一個,而我們卻有十幾個,年輕人不傻,馬上考慮到利害關係,在這深更半夜的山區裏,惹惱了大家,會有什麼結果?若是官逼民反,把他推到岩坎下,說他黑燈下火,自己失足摔下去的,那不是白送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