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苗歌(2 / 2)

苗語屬於漢藏語係的苗瑤語族苗語分支,和漢語完全不是一回事,我是怎麼也聽不懂他們唱的內容。也許苗語的多韻母的特點,適宜於歌唱,尤其鼻輔音,更增加了一種魅力。我捺不住好奇,如此優美的歌聲,必然是像《阿詩瑪》、《信天遊》、《百鳥衣》那樣,不知該有多少充滿詩情畫意的歌詞呢?於是,求助於我熟識的和我一起勞動的當地民工,請他設法翻譯給我聽。

這時候,天色昏暮,月明星稀,來到“馬郎”坡上,那捉對兒的情侶,已經近到或倚樹而立,或田塍就座,當然還是在唱,不過曲調中少一點亢奮,多一點纏綿;兩情依依,難舍難分。我是屬於孤陋寡聞的那類人,所見甚少,但我卻相信,再比不上在“馬郎”坡上的戀人,那樣的大方,自然和坦蕩的了。

“我們走過去聽——”

“小雷,那不合適的!”

這個叫小雷的年輕人笑了,也許他覺得漢族把男女之私看做隱秘,不可理解吧,拉著我登上“馬郎”坡,從一對對情侶麵前聽過去,我發現,並非來談情說愛的觀眾,還正經不少呢。可那些挨靠著親昵的男女,根本隻當誰也不存在地相互唱歌。那歌聲到了定情的此刻,從心底流瀉出的靈韻,此起彼伏,忽高忽低,回響在山林裏,我敢說,這才是真正的愛之歌。

我真不該讓小雷逐句翻出來,留在記憶裏一個永遠的完美,該多好!想不到當時的社會生活如此楔入在戀愛中的男女,那些從情人嘴裏唱出來的,不是比興,不是抒情,不是海枯石爛,而是一問一答,你家的成分高不高?你是不是紅五類?你們家有沒有櫃子和床?是農業人口,還是非農業人口……

那麼動聽的旋律,竟唱著這樣太現實主義的詞句,我呆住了。

後來,我到小雷的家裏去做客,他媽媽從稻田裏捉來鯽魚款待我,那種用酸菜水煮的魚,可算是苗鄉佳肴。肯定小雷當笑話講給他媽聽,在“馬郎”坡我對歌詞如何失望的事。她樂了,她說,她們年輕時不唱這些的。

我讓小雷問他母親,那時唱什麼呢?

這時,一直坐在門口竹椅上的小雷的奶奶,至少也有八十歲了吧,竟顫顫巍巍地唱了起來,這正是鳥回巢,牛歸欄,荷鋤人背著夕陽踏進家門的時刻,老奶奶的歌竟然使那麼多的鄉親佇立傾聽,她那喑啞的嗓音,已經連不成整句的歌詞,使顯然並不年輕的小雷媽媽,也煥發出回返青春的光澤,以致激動得淚花瑩瑩。

“小雷,你快翻成漢話,行嗎?”我拉著我朋友的袖子,輕聲地求他。

他也聽得如癡如迷,試著翻了兩句,前言不搭後語,他隻好承認失敗了,“不行不行,太深了,我一下想不出漢話是怎麼講的。”

這也許是我聽到過的最美的一首歌,可惜沒有歌詞。從那以後,我相信美文是不可譯的真理。我也不再遺憾,是小雷的奶奶為我唱的,她要我明白,什麼才是苗歌?有一天,一行唱著歌的隊伍,從我勞動的地方經過。是一個喝得醉上頭來的年輕人,挑著粑粑和年節的禮物在前麵趔趔趄趄地行走,後麵是送行的他的丈母娘和幾位陪伴的嬸子大娘。從寨子裏出來,唱到我們工地,至少也有兩三裏路,居然還有那麼多可唱的。我把小雷找到,讓他聽聽,都唱了些什麼?

小雷說:“不過是些大白話!”

“你說給我,好嗎?”

他翻譯了好幾句,至今,我還記得:

“你好好地走吧,你還要回來的!”

這是那幾位送行人唱的;跟著那個有點酒意的年輕人唱著回答:

“我會回來的,可我不是還要走嗎?”

喝得步履蹣跚的他,接著唱下去,不過調門愈發地憂鬱了,還是重複那句唱詞:

“我會回來的,可我,不是還要走嗎?”

雖然是大白話,然而又不是大白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隔了這麼多年,還記住了這兩句苗歌,也許,它包含了得失去留的人生況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