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曹雪芹寫死(1 / 3)

倘沒有高鶚的黛玉之死,大概也就沒有《紅樓夢》的今天。

如果說《紅樓夢》是一部寫死亡的書,肯定不會被認同的。

但這部小說中人物死亡個例之眾多,之頻密,不僅是中國文學之最,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少見的。

如果有“死亡文學”這樣一個概念的話,那麼,《紅樓夢》就是此中示範的經典之作。

在前八十回中,曹雪芹寫了:

馮淵之死;

賈瑞之死;

秦可卿之死;

林如海之死;

金哥與守備之子之死;

秦鍾之死;

金釧之死;

鮑二媳婦之死;

趙國基之死;

石呆子之死

賈敬之死;

尤三姐之死;

尤二姐之死;

晴雯之死……

在後四十回中,高鶚續寫了:

張三之死;

司棋之死;

潘又安之死;

元春之死;

王子騰之死;

林黛玉之死;

吳貴媳婦之死;

夏金桂之死;

賈母之死;

鴛鴦之死;

何三之死;

妙玉之死;

迎春之死

趙姨娘之死;

王熙鳳之死……

據以上不完全統計,男性死者十二人,女性死者十八人,特別其中年輕女性十六人,占絕大多數。看來,美麗成了她們的宿命,美麗也使得她們加速地香消玉殞,所以,這部《紅樓夢》,也是一部最成功,最感人的描寫封建社會中女性悲劇命運的史詩。

生老病死,愛恨情仇,美醜善惡,歌哭笑唱,為地球上人類的基本狀態,也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文學的來源。中外古今,所有作家,無不從這個源頭,敷陳演義出來自己的作品。

因此,生存和死亡,莎士比亞在《哈姆萊特》中寫的“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on”,這個極其嚴肅的命題,理所當然是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方麵。一個作家,隻會寫生存,不會寫死亡,大概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作家。同樣,那些文學大師,在他們的作品中,所寫出來的精彩絕倫的死亡,總是讓我們對其悲天憫人之心,對其關注人類生存和命運的高尚情懷,不由得肅然起敬。

在中國文學史上,除了這部《紅樓夢》外,新文學運動的創始者魯迅先生,也是致力於探討人類生存和死亡這樣嚴肅命題的文學家。他的阿Q之死,他的祥林嫂之死,對於封建社會中最底層百姓悲苦命運的揭示,以及對被壓迫的中國人排著隊走向死亡的控訴,是“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中,最早接觸到這個命題的代表作。

他在《呐喊》一書中,《藥》、《明天》、《白光》等篇;在《彷徨》一書中,《孤獨者》、《傷逝》等篇,都有涉及死亡的情節和描寫。他的第一部結集出版的著作,甚至用與死亡最為相關的字,“墳”,作為書名。可以說,魯迅先生在這個領域中,其啟蒙作用,其率先精神,其卓越成就,具有開創一個新時代的曆史意義。

然而,被紅學家奉為至聖先師的脂硯齋,對曹雪芹結構其全書悲劇精神,在人物的死亡設計上的深思熟慮,缺乏最起碼的關照,以極其世俗的凡庸的觀點,對待曹雪芹的精心經營。同樣,魯迅先生這種開創性的努力,也一直被文學理論的研究者,被文學史的撰寫者忽略過去,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沒有辦法,中國有許多自以為是的“明公”,總是以他們那狗尿苔的可憐高度,來解讀參天大樹,總是以他們那井底之蛙的視野,來度量外邊的世界。司馬遷曾經講過一則“卞和獻寶,楚王刖之”的故事,碰上這種無知還裝出識貨的角色,你就抱著玉,他們也隻當八十斤麵做的壽桃,廢物點心一個,碰上這路人,你隻好認倒黴,你隻有嗚呼哀哉一途。

因為,這類妄議大師的脂硯齋式人物,實在是非常可惡的。他們擁有講台、刊物和報紙版麵;擁有協會、機構和抬轎者;擁有麥克風、話語霸權和放屁的自由。隻好看著他們跳,由著他們去跳,一直跳到不能再跳,跳到伸腿瞪眼才會收手。而且弄不好,躺進棺材裏,也不讓人安生的,脂硯齋至今陰魂不散,老搞出些附體還魂的名堂,攪得四鄰不安。

不過,無論如何,俗話說,死了死了,死大概也就算了了。死亡這個大題目,值得作家關注和投入。由於,死是情節中最高的懸念,死是故事中必然的高潮,死是任何人都不能承受的強刺激。死,對這個死者來說,既是否定,也是否定之否定,這個存在著變數的結局,自然也是永遠的話題。因此,死亡常常是中外古今作家使用的最重要的殺手鐧。

曹雪芹的《紅樓夢》,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開卷之初,先聲奪人地寫死亡場麵,兩位大師都是不惜筆墨,極盡渲染之能事,鋪開全景場麵,大撒手放開寫去。曹寫秦可卿之死,是從第五回寫她出現起,“因東邊寧府花園內梅花盛開”,顯然是早春季節,到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牆上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應該是下一年的春暖花開時節。在小說故事的時序上,正是一年工夫。腳本過渡時間的長短,還不足以說明作家的投入程度,隻有從小說篇幅上,約占曹雪芹所寫八十回的四分之一弱,才能體念到大師的用心之重,關注之重。

托爾斯泰同樣,在全書的第一卷第一章,就開宗明義地寫了安娜·舍雷爾的晚會,隨後是勞斯托夫家的命名日慶祝活動,宴會,舞會。接著,便是別竺豪夫伯爵之死。真是讓人難以置信,兩位大師竟同樣通過一個人物的死去,使整個小說故事的進展起了轉折性的變化。要說巧合還毋寧認為是腐朽的貴族社會中的必然現象。這兩個人物——秦可卿和別竺豪夫——雖然一為嬌豔的少婦,一為垂暮的老人,但都是極其重要而且受到尊敬,可多少又有些不佳的聲名,但人們仍舊不得不執禮甚恭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