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曹雪芹寫死(2 / 3)

這種巧合也太奇妙了。

秦可卿的公公賈珍,“哭得淚人兒一般”,這公公與兒媳的關係,多少寫得曖昧。而彼爾是別竺豪夫的私生子,則毫無遮攔地全盤托出,一點也無顧忌。兩位大師不約而同地寫了死亡,但著眼點不同,雖然都無意去曆數死者的行狀,把筆觸指向圍繞死人的活人。托爾斯泰意在遺產的爭奪,彼爾命運的轉變,伐西裏王爵和那個安娜·米哈伊羅夫娜對財產的染指之心。而曹雪芹則通過秦可卿之死,王熙鳳辦理喪事,直到弄權鐵檻寺,把榮寧二府的上下左右的利害複雜關係全麵呈現在讀者眼前。

江湖河海,總是會由水來溝通,大師與大師,大概由於心有靈犀的原因,也會不約而同相應的。

於是,不論是好死,還是壞死,不論是該死,還是不該死,不論是人生輝煌的結束,還是一輩庸碌的終點,不論是過客匆匆的結束,還是惡貫滿盈的下場,所有這些各式各樣的死亡,都是作家筆下考量的著力點,也是作家才能表現的競技場。

應該說,死不難寫,但要寫好,確也不易。道理很簡單,既然有千千萬萬的生,必然也就有千千萬萬的死。想寫得與人不雷同,不重複,不撞車,不蹈他人或自己的覆轍,那是很難的,而要在這個基礎上能寫出新意,翻出新聲,別出蹊徑,開創出前所未有的生麵,那就是更難更難的事了。

在這裏,西方文學名著中那些經典的死亡場麵,總是讓我們難以忘懷。

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的死;

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的死;

哈代的苔絲之死;

斯湯達的於連之死;

梅裏美的《卡門》裏,那位茨岡女子的死;

小仲馬的《茶花女》中,那位交際花瑪格麗特的死。

所有這些文學中的死亡,無不給中國讀者帶來靈魂上的極大震撼,和掩卷以後久久不能平靜的心。

尤其,法國的大作家雨果筆下的死,《巴黎聖母院》裏那個極美麗女子和那個極醜陋男人的結局,更是有文學以來,將死亡寫到極致地步的最精彩一筆。

雨果在此書卷首的序言中,語出驚人地講他不久以前,在那座大教堂兩幢鍾塔之一的暗角裏,注意到一處牆壁上,曾經有人在石頭上,不知費了多少時間和力氣,大概是用手指,生生摳刻出來的希臘文單詞ANArKH。

這些字母裏所銘刻著悲慘的、宿命的意味,深深地打動作者的同時,也打動了我們這些異國的讀者。然後,在全書結尾處,讀到下麵這個細節,絕對會倒抽一口冷氣,渾身戰栗,錯愕萬分,驚心動魄,歎為觀止。

在地窖裏,人們發現了兩具屍骨,一具把另一具抱得很緊。一具屍骨是女的,緊抱著的那具屍骨是個男人。人們想把他同他緊抱著的那具屍骨分開,他就倒下去化成了灰塵。

將死亡寫到如此刻骨銘心的程度,真是令我們對大師手筆的不勝訝異和萬分欽佩,打心眼裏向這位文學大師起敬。

然而,從魯迅先生開始的新文學運動,至今快八十年了,很抱歉,類似的閱讀驚奇,還真的沒有在中國作家的作品中體驗過。已經故去的前輩作家,也就不去理論了。當下健在的寫暢銷書的同行,那種令讀者付之闕如的空虛感依舊。要是說他們笨,顯然是不準確的,這世界上別人玩的文學花樣,俺們還有沒玩過的牌嗎?要是說他們懶,顯然也是不準確的,這世界上可有另外一個國家,年產數百部長篇小說,數幹部中篇小說,數萬篇短篇小說的嗎?隻有一種可能,他們太快活了,過著神仙也似的日子,用下體寫作或者寫下體,是不會想到死亡這個概念的。

因此,在《紅樓夢》中,第十三回:“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隻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覺的‘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的細節;第七十八回那魂牽夢縈,情真意摯,浮想聯翩,洋洋灑灑的《芙蓉誄》;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閣成大禮”,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的那種反傳統的觸目驚心的死亡寫法,在白話文運動八十多年以後,中國新舊兩代文人,還沒有寫出來能超過曹雪芹和高鶚有關死亡的精彩篇章。

當然,也應該看到,中國人對死亡,是避諱的,因為想到的,馬上是地獄,是罪孽,是禍祟,是天懲;西方人對死亡,是敬畏的,認為死是莊嚴的,神聖的,上帝的寵召,死者的尊嚴是不容褻瀆的。這種本質上的不同,理念上的差異,反映在中國的文學史上,以死亡為題旨的創作,從來不是很主要的部分。

中國的舊時文人,在孔子“不知生,焉知死”的指導思想下,在小農意識的極端現實主義支配下,在小市民的市儈主義的庸俗氛圍中,在大團圓視之為農耕社會最高境界的寫作原則下,死亡這個命題,不是一筆帶過,就是略而不提。

於是,在中國古典文學名著中,《紅樓夢》,如果不是惟一,也是少有的直麵死亡的不朽著作,表現了曹雪芹那種大師的膽識、才情、創造力和對生活的真誠。尤其高鶚,差不多被所有奉脂硯齋為宗祖的紅學家唾棄的,並斥之為“狗尾續貂”的“可惡”之人,如果沒有他在上述第九十七回、第九十八回所堅持的悖背中國人閱讀習慣,反其道而行之,將林黛玉一定死在薛寶釵出閣的那刻,將小說推向高潮,使小說達到無可置疑的不朽。這就不簡單歸之為高鶚的勇氣和膽識,而是他絕不弱於曹雪芹的睿智才華的超人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