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子不語怪力亂神”,鬼,是不在其內的,所以,古往今來,即使聖人之徒,也有寫鬼說鬼者。隻是到了“文革”期間,“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鬼,劃到杠杠以內,便屬於犯禁之列。所以,“文革”前,何其芳先生主持彙編了一本《不怕鬼的故事》,還得到毛主席的首肯;而在史無前例的年代裏,孟超先生寫的一部《李慧娘》,江青可讓他沒少吃苦頭。
其實,古人要比“文革”首領豁達得多,不往遠說,就以清代為例,如《欽定四庫全書》的總編輯紀昀,寫了一部《閱微草堂筆記》;大名士袁枚,寫過《子不語》;大作家蒲鬆齡,寫過《聊齋誌異》。在他們筆下,不但寫得鬼氣拂拂,而且還能把鬼寫得栩栩如“生”。外國的大文豪也不怕寫鬼,莎士比亞在他的《哈姆萊特》裏,讓鬼魂上場。歌德的《浮土德》中的梅靡斯特,本身就是一個魔鬼。解放前我在南京讀國立劇專的時候,校長餘上沅先生很為他在英國留學學戲劇,曾經串演過《哈姆萊特》中的這個鬼魂,感到自豪呢!
魯迅先生也寫過鬼的,而且,他研究過鬼。在他的作品裏,至少寫過兩種鬼,一個是無常鬼,也就是拘魂使者。一個便是“奴奴本是楊家女”的女吊,在鬼的行列中,應該說是最風流,最漂亮的女性之鬼。先生認為這兩種鬼,是紹興“有特色的鬼”,與外地不同。第一,那拘魂使者,甚至還有一絲幽默感,不那麼凶神惡煞;那插圖上的無常,有點像濟公,扇子別在後領口,很瀟灑的。第二,尤其這個女吊,不像香港電影裏那吸血鬼似的,伸出可怕的又長又紅的舌頭。所以,浙東地方的這兩位鬼魂,由於先生寫了,因而也在文學畫廊裏,得到了永生。於是凡讀過先生著作者,無不知這個顯然是很可愛的女性吊死鬼的。
他對女吊的評價極高,認為是“一個帶複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他還說:“‘女吊’,也叫做‘吊神’。橫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號的,我還沒有發見過第二位,則其受民眾之愛戴也可想。”
接著,先生寫她的出場:“這之後,便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蓬鬆,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台,內行人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
我們都讀過《社戲》這篇文章,可以想像那夜幕下,河溝旁,草台班,嗩呐聲,走出來這樣一個婀娜女子,仿佛電影的推拉鏡頭似的,將她引自台口,一張皎白的臉,一雙哀怨的眼,一下子,就把這位悲豔的女主角,和圍繞著她的陰森森的氣氛,烘托了出來。
“為什麼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
連巨匠如先生者,也還弄不清楚,他人當然更不敢置喙了。
心的形狀,以及心這個字眼,大家都知道,在西方人的心目中,是與愛情緊密相連的。例如男人稱呼妻子或未婚的女友叫做“甜心”。例如愛神丘比特的箭,射中的那個靶子,也是一顆心狀物。例如情人節禮品的心形巧克力,項鏈上墜著個心形金荷包,荷包裏那所愛之人的倩影,自然也是剪成心的形狀。凡此種種,說明心形和心字,是毫不猶疑的愛情象征。
因此,我每次讀先生這篇《女吊》,總有一個深覺可笑的聯想,也許做了厲鬼以後,便中外合璧,洋為中用,實行拿來主義了?不像我們陽間那些一心維係道統的大人先生們,活得怵怵惕惕,過得小心謹慎,對於外來的東西,不分青紅皂白,先問姓“資”姓“社”,對於新鮮的事物,怕得要命,避之惟恐不及。想不到一個女吊,居然會有這種豁達,不拘泥於東西方文化的異同,敢於有萬物悉備於我,一切均能為我所用的胸襟,實在是令人肅然起敬了。
那時候,大概還是大清朝吧?硬被人家敲開了閉關鎖國局麵,所以對於“西夷”或“西酋”的一切,視做洪水猛獸,生怕壞了我五千年中華古國的風水。想不到區區一女吊,敢在台上走起心字來,用形體動作,訴說她悲苦的愛情。比起那些把腦袋紮在沙漠裏,恨不能躲開整個世界的大活人,要胸懷寬闊得多。
也許東西文化並非像楚河漢界一樣,分割得那樣清楚,自有其交融彙通或相映成趣的地方。否則我想不透,遠離塵囂的浙東地方,還是窮鄉僻壤之中的女鬼,怎麼竟會無師自通地和外國人對於心的理解合拍,在野台班上舞之蹈之表現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