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繃架,一塊綢布,一根銀針,幾縷綢線。她總是安靜地坐在那裏,繡她的錦上風景。
那是一個韓國獨資的服裝公司,在海邊,距她的故鄉,幾千裏之遙。她的工作,就是在某些成品的短襖長裙上,繡出小橋流水或者鳥靜花喧。她生在鄉下、長在鄉下,從小身體虛弱、病病歪歪,這便使得她的臉,總是有種讓人憐愛和痛楚的蒼白。但她有一手極好的繡活,這讓她從鄉下來到城市,從保姆變成繡工。也讓她的臉,能在繡出的豔紅色彩下,照映出絲絲紅暈。
公司不大,男女宿舍並排在二樓。晚上,總有一些人聚在走廊裏,天南海北地閑聊。每天她都坐在那裏聽一會兒,跟著笑兩聲,卻很少插話。
那天他在。他是公司的設計,清清瘦瘦,總是不分場合穿戴整齊,顯得莊正和呆板。那時他抽著煙,招搖著自己的理想,說到高興處,一低頭,竟把領帶燒一個洞。那是條很貴重的領帶。同事們笑,他也笑。扯下領帶,搖搖頭,想扔。她卻站起來,低了聲音說,給我吧。就紅了臉。
第二天,把領帶還他。洞卻不見了,那裏盛開著一朵紅梅。是她連夜繡上的,用了最好的絲線。他竟癡了,忘了道謝。其實他來不及感謝。她已躲出了很遠。她的臉,燙得像剛烤的山芋。
愛情來得突然,兩個人很快難舍難分。他陪她去看午夜電影,吃並不正宗的新疆小吃,講老掉牙的笑話,為她買廉價的衣裙。她幸福得幾乎暈倒。他給她寫很差勁的情詩……用冰冷的針,繡火熱的青春……她竟感動得想哭。多好啊,她說,你對我多好啊!
她是一個極易滿足的女孩。她不想打亂目前的生活。她認為這很好。很好的男友,很好的工作。她希望生活就這樣按部就班地延續下去,無休無止。
可是她還是辭了職,在第二年。是他要她辭職的,因為他開了一個很小的公司。他說我會設計,你會手繡,再雇上幾名員工,這公司還不大賺?他給她描述美好的前景,表情和語氣,都有些極不客觀的誇張。她信。他說什麼她都信。她說是啊,多好啊!
然而公司馬上陷入危機。當他意識到一個好的打工仔並不一定能當個好老板的時候,已經晚了。他賠光了所有的錢,又借了十萬,卻又一次賠進去。最後,債主給了他半年的償還時間,否則的話,將把他告上法庭。
他慌了,盡管在她麵前裝得毫不在乎,可她還是看出了他的不安。她摸摸他的頭,不怕……會有辦法的。那一刻她發現他還是個孩子。他努力裝得老練、世故和堅強,卻得使他更像一個孩子。
辦法真的來了。一個外商看中了他們擺在公司的樣品,預訂了20扇繡梅的屏風。半年內交貨,以每扇5000元的價格。他知道他的公司裏,隻有她能繡出外商要求的那種標準;他更知道半年的時間,靠她一個人,根本不可能繡出20扇那樣的屏風。可是想想他們的現狀,他咬咬牙,硬簽了合同。
那時還是夏末,把這個消息跟她說了,她使勁點著頭。肯定能,她說,以前在鄉下,比這還累的……累點怕什麼呢……等這20扇屏風繡好了,還了債,我們還回公司上班,好不好……那時臘梅也該開了吧,我們一起看梅花,好不好?他不說話,將她抱緊。
她開始沒黑沒白地幹。現在,她手上的那根針,成為他們惟一的希望。經常,深夜,那針會紮了她的手指,讓極度疲勞的她發出一聲尖叫。他抓了她的手,發現指尖磨出了粉紅的嫩皮;他盯著她的臉,發現那上麵竟無一絲血色。可是他幫不了她。他讓她辭職,可是麵對她瘋狂地透著自己的健康,卻無能為力!他隻能為她作別的事,給她洗衣服,燒菜,為她洗腳,捧著她的手流淚。她說哭什麼呢……傻人……現在多好啊……你對我多好啊!那滿足不是裝出來的,那是幸福的心泉在涓涓地流淌。
終於,最後一扇屏風也接近完工。一副大寫意的臘梅,枝幹已經繡好,僅剩下紅的梅花。她說你再去買些紅綢線吧,過個三五天,那債,就能還上了。他興衝衝跑出去,又美滋滋和店老板閑聊了半天。他想她終於可以好好休息幾天了……她終於不會再一次累得暈倒了……他們的苦日子終於熬到頭了……
回去時已經很晚了,他在玄關喊她,卻聽不到應聲;急急地開了門,他看見她坐在那裏,手裏還拿著針,臉卻蒼白如紙。她衝他笑一下,隻笑一下,然後,便吐出一口血。那些臘梅,在一霎間,便開出點點豔紅……
醫生說,她是累死的……如果能早幾天來……如果能早一會兒來……
他聽著,張了嘴,頓一會兒,突然嘶嚎起來。他把頭朝牆壁上猛撞,狠狠地抽著自己的耳光。一世的淚,一時淌幹。
滿城的梅花,幾乎在同一天,齊齊地開了。他戴了那條領帶,去看。他知道,那是灑落在錦綢上的點點女孩的血,在某一天,幻化成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