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一生的目光(1 / 2)

認識兩位老人。我不得不寫下他們的故事。我知道故事中的目光堅強並且柔軟,足以穿透和照徹一切幽隱,然後在每個人的心頭,輕輕撫摸。

文革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是新婚燕爾。男人做夢都沒有想到,災難竟然在一夜之間降臨。突然有人闖進到他們貼著大紅“喜”字的新房,撕掉了他的書和獎狀,搶走了他的草稿和日記,然後把噴怒的唾沫,吐向他不知所措的臉。他記得女人恐懼的眼睛。他記得女人驚唳地抱著他,顫抖得似秋風中的葉。

紅衛兵們賞給他一個木牌,沉重的木牌,連一根細細的鐵絲。他們把木牌掛上他的脖子,以便使他的脖子,保持一種卑賤的弧度。他站在台子上,任憑那些人瘋狂地拳打腳踢,卻不肯低頭。他不低頭,是為了能夠看到她。其實他看不到她,他看到的隻是家的屋頂,那裏正冒著炊煙。他知道她正在廚房裏為他煮飯,他知道她在等他歸來。牌子掛在他的脖子上,久了,鐵絲勒進皮肉,滲出血花。他緊咬著牙,仍然高昂著頭,甚至踮起腳尖,看那縷炊煙。他知道,那縷炊煙,是因他升起。

她總是站在門口等他。他總是出現在她目光的盡頭,然後沿著她目光鋪成的小路,一步步接近她。目光相觸時,兩個人都微笑了。他的身後也許還有人盯梢,她不管,迎上去,扶著虛弱的他,慢慢走回屋子,關上門,然後吻他。她說又熬過一天了……又熬過苦難的一天了。她說相信我,苦難總會過去。

是的。苦難總會過去。所有的苦難都會過去。可是當你深陷其中,就會切膚地感到苦難所帶給你的最最漫長和痛苦的折磨。那種折磨幾乎讓你看不到任何希望,無休無止,永無盡頭。現在他們就有這樣的感覺。也許他高昂的頭觸怒了那些人,那些人便命令他戴著那個木牌回家,即使睡覺,也不準摘下。門必須虛掩著,紅衛兵們隨時可以闖進來檢查。她仍然站在門口等他,站在火紅的晚霞和嫋嫋的炊煙裏等他。他仍然出現在她目光的盡頭,然後向她接近。她仍然迎上前去,將他攙進屋子。她仍然給他微笑,並接受他的微笑。

她給他解下木牌,喂他吃完晚飯,鋪好被禱,讓他休息。然後她就緊張地站在窗口,死死盯著窗外。其實大多數時間裏,外麵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但她可以聽。黑暗中,她把全身所有的神經都集中在兩隻耳朵上。那些日子,在所有的夜裏,她都似一隻警覺的母貓,死死守護著她的男人。聽到聲音了,她會急急地將他推醒,親手將那個木牌,掛上愛人的脖子。有時想著這些,她幾近崩潰,可是目光與他相觸了,卻立刻換上微笑。她的目光,有著堅強和柔軟的質地。

那些日子,夜晚,他沒有睡過一分鍾的覺。絕對沒有。

也曾哀求那些紅衛兵。他不在的時候,她給他們跪下。她說求你們放過他……放過他。她隻重複著這樣一句話,不說任何理由。沒有人理她。他們仍然按時把男人拖出去批鬥。那是他們的工作。

幾乎所有人都跟他劃清了界線:親戚,朋友,老師,同學,鄰居,同事……,隻剩下她。晚上他對她說,這樣下去,不知我還能熬過多久……你尋條活路去吧!其實他並不害怕自己虛弱的身體承受不住那些殘忍的折磨,而是他聽到一則可怕的消息,消息說不久後,他就將被拉去槍斃。她抱著他,她說不怕……不怕,總會熬過去的……不是又熬過一天嗎?他說你也跟我劃清界線吧。她說不要說這話……千萬不要說。他說答應我,分手。她說不可以……不行。那天她們吵起來。那是她們一生之中惟一的一次吵架。後來,男人急了,他突然把拳頭揮向女人年輕的臉。

女人趔趄一下,頭撞上桌子的邊角。男人望著血流滿麵的女人,發出裂帛般的嘶嚎。男人衝上前去,瘋狂地吻他的女人。他緊緊地擁抱著他,似乎要把她生生勒進自己的體內。那夜很多人聽到一對幾近絕望的夫妻的哭聲,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