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一生的目光(2 / 2)

……女人仍然在黃昏的炊煙裏候他的男人。她的目光讓絕望不安的男人有了片刻的幸福和安寧。好幾次,目光盡頭的男人,向家的方向,不停地爬……

男人被押赴刑場那天,女人要跟去。他抱著男人的腿,任男人拖著,將雪地劃出一道深深的痕。有人試圖掰開女人的手,卻被她咬得血肉模糊。於是她遭到瘋狂的報複。一根木棒狠狠地將她擊昏,倒下的那一刻,她悲烈地叫了聲男人的名字……

刑場距家很近,那是一個廢棄的垃圾場。男人想她昏過去也好,這樣她就不會聽到那聲了結一切的槍響了。可是聽不到又有什麼用呢?他死了,她靠什麼活?在沒有他的日子裏,她將怎麼活呢?

男人並沒有死。他隻是被拉去“陪斃”。作為那個時代的產物,那是一種最慘無人道的發明。那是對神經的一種摧毀。那天被拉去六個人,又拉回來四個。多年後男人告訴我,槍聲響起的那一霎間,他分明看到了女人的臉。

那天男人仍然是一個人走回來的。可是家的方向,卻沒有目光迎接。鄰居們告訴他,女人醒來後,一邊哭喊著,一邊掙紮著爬上附近的樓頂。聽到槍聲響起,她長嘯一聲,縱身跳下。

女人最終還是被救活了。可是她的下半生,隻能坐在輪椅上。

得知自己永遠不能站起來,女人對男人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今生我給你,添麻煩了。

……

苦難還是過去了。某一天,曆史的車輪輕輕一晃,終回原有的軌跡。男人恢複了公職,女人守在家中,平靜且快樂地操持。他們仍然住著以前的老屋,每天黃昏,等待男人的,總會有一縷炊煙,和一抹守候的目光。

從青年,到中年,到老年,他們熬過最驚心動魂的歲月,現在終於可以享受到生活的安寧。有時我去看望他們,見他們相擁著,靜靜地坐在院子裏看花,聽門外樹上的蟬鳴,久了,兩個人對視一下,笑笑,接著看花和聽蟬。我想,他們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語吧。

他們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

那天在他們家裏吃了飯,然後,我和他出去辦事。出了門,走了幾步,他突然對我說,信不信我老伴正看著我?轉頭,果然看見她正在窗子後麵,向我們觀望。我們要去乘公共汽車,這得沿一條小路,從老屋的前麵繞到後麵,那裏有那班公共汽車的站點。等繞到屋後的小路,剛走幾步,他突然又說,信不信我老伴還在看我?再轉頭,果然,她再一次出現在另一扇窗子後麵,靜靜地看著我們。

兩扇窗戶,一扇是臥室的,一扇是廚房的,中間隔著一個客廳,一個門廳,一個小院。我想,以她那樣不便的身體,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搖著輪椅,走出臥室,再穿過客廳門廳和小院,來到廚房,然後奔向窗口,急急地看他一眼?那是怎樣的一種相濡以沫?那是怎樣的一種深深的依戀?怪不得,他總是提醒我走得慢些。原來,他在等待她的目光。

看不到她的表情,更看不到她目光的焦點。但我知道他會準確地落在她目光的中央。我知道她的目光會一直伴隨著他。他走到哪裏,那目光就會跟隨到哪裏。

我不用回頭,就知道她在看我……我能感覺得到。老人對我說,其實她根本看不到什麼。幾年前,她的眼睛就基本看不清任何東西了。她看到的也許隻是我的一個大概輪廓,也許連一個輪廓都沒有。但她知道我會出現在那裏,所以……她其實能夠看到我的。

其實我也能夠感覺得到。這堅強、柔軟、博大和細膩的目光,從心靈深處發出來,輕輕撫摸你的身體和靈魂,讓你安靜、放鬆、知足和幸福。這目光也不僅僅屬於那位曆經苦難的老人,它其實還屬於更多相愛的人。並且我相信,這目光還將在很多相愛的人那裏延續下去,順著人生跋涉的方向,一直伴隨,沒有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