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醒來的時候,感覺不大對勁。他的頭很疼,很沉,迷迷登登。廚房裏傳來嘶嘶的聲音,輕微,卻連成一線,不斷鑽鑿他的腦子。男人想去看,站起來,又一頭栽倒。仿佛那是別人的軀體,他的神經,已經不能控製。
男人努力伸長脖子,朝廚房裏看。隻一眼,便冒出冷汗。氣灶上放著水壺,火苗早已熄滅,然而那個閥門,卻仍然敞著。煤氣源源不斷從灶口噴湧而出,男人模糊的眼睛仿佛看到它的顏色。那顏色有些發紅,那是死神的舌頭。
男人記得他把水壺放上火灶,然後返回臥室。他隻想躺一會兒,卻睡著了。顯然,沸出的開水早已澆滅了灶火,睡夢中的男人,卻渾然不覺。
男人拚命往廚房的方向爬。他盯著那個灶口。灶口忽遠忽近。男人的思維忽遠忽近。男人的生命之燈,忽遠忽近。
幾分鍾過去,男人僅僅從臥室,爬到客廳。他躺在那裏大張著嘴,身上像壓著一千座山。他已經爬不動了,身強力壯的男人,此時,卻像一隻即死的軟死動物。嘶嘶聲還在繼續,那是死神撕嗜肌骨的聲音。男人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男人在客廳艱難地掙紮。煤氣在廚房放肆地噴湧。女人在臥室裏安靜地睡覺。男人可以看到她,卻喊不出聲。女人還在夢中吧?或許,夢中的女人,將永不會醒來。
男人看了看牆上的掛鍾。他知道,按慣例,他的兒子,還有一個小時才能回來。
他還知道,他和女人,不可能挺到那時。
男人的身邊,有一個巨大的落地窗。是夏天,是正午,空調散著冷氣,落地窗關得嚴密。每一隻窗鎖都一絲不苟地扣緊,已至生命極限的男人,不可能有力氣,將那些窗鎖打開。
男人盯著那窗。他努力集聚著愈來模糊的意識。他有了主意。
男人一動不動,他看著女人,心中跟女人告別;男人趴在那裏,積攢著最後的力氣,他要完成最後一躍。
他決定撲向那個落地窗。他要把一扇玻璃撲碎。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做到。可是他沒有選擇。
那是七樓。最好的結局是,男人成功了,然後,他像一隻折冀的飛機,墜向大地。
男人的意識,忽遠忽近。
男人猛地彈起,撲向落地窗,像一隻投焰的大鳥。巨大的玻璃發出嘩啦一聲脆響。男人聞到新鮮空氣的清香。
他沒有墜下去。他把落地窗撞開一條巨大菱形的口子。他掛在那裏。他的上身在窗外輕輕地蕩。一根纏住他的電話線緩減了他的前衝。一塊尖銳的玻璃刺中他的脾髒。
……
女人說你怎麼這麼傻?一會兒兒子不是就回了嗎?
男人低著頭,喝一口水。
女人說你死了,我和兒子還活個什麼勁?
說著,便抹了淚。
男人低著頭,再喝一口水。
女人說就知道喝水,菜還好吃吧?
男人說當然好吃,今天我胃口大開。
其實那天,男人吃得很少。不僅那天,天天如此。
半年前,因為那次事故,他的脾髒,被完全摘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