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爿破舊的老房早就該拆了。石牆早已頹敗,青草從描了白圈的“拆”字中頑固地鑽出。老房們擠成一條胡同,盡頭站一棵相思樹,很老的樹,卻長得茂盛。正是五月間,相思樹滿冠的花兒,把整條胡同,染得豔黃。
人們都搬走了,隻剩下那位老人。她守在那裏,像守護著自己的生命。市容和開發商來過多次,說會補給她一套寬敞的住房,再給她很大一筆錢。一開始是商量,然後是哀求,最後幾乎變成恐嚇。老人卻不理,她說她要等她的辰。她說搬走了,辰會找不到家的……我不走,除非你們拿推土機把我推了……
辰是老人的初戀。他們有過短暫的婚姻。那時他們還年輕,去一個遙遠的風景區遊玩。往回走的時候,卻突然不見了辰。她一直在那兒等,直到身無分文。回來後她仍然等,瘋狂地在各地報紙登著尋人啟事,然而辰卻沒有回來,似乎從地球上永遠消失。頭幾年她總要外出幾次,在公安部門的指領下辨認各種各樣的屍體。每次去的時候,她都膽戰心驚,回來的時候,卻是心情輕鬆。她想她的辰還在,隻要辰還在,就會回來找她。她多等幾年,怕什麼呢?
她等啊等,等了五十年。
這些事,都是老人說的。胡同裏沒有人大過她的年齡,沒有人認識辰。也許以前有人認識,但時間太久,就忘了。但老人不會忘。她堅決不肯搬家。她堅信某一天,辰會回來,絡腮胡子上沾滿了風塵,朝她笑笑說,迷路了,剛找回來。
但她終於還是搬走了。她的事甚至驚動了市長。搬走前她跟市長哀求,她說留下那棵相思樹吧,不然辰會迷路的。市長說當然,要留下。其實不用她說,這棵樹也會被留下。那麼老的一棵樹,會成為新建商業銀行門口的難得風景。
搬走的老人,仍然每天來相思樹下守候。她這樣等了兩年。兩年的時間裏,老人飛快地變老。後來,即使她從樹下站起,也要費上半天的時間。最後老人給了銀行保安一張寫有號碼的紙條,老人說,如果有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小夥子來找我,你讓他打這個電話。老人的記憶中,她的辰依然年輕。保安說好,等老人離開,卻把紙條扔進垃圾筒。不是他淡漠,而是他根本不相信,一個失蹤五十多年的男人,怎麼能突然回來?
過幾天老人又來,仍是給保安一張紙條。她說我知道你會扔掉,請你幫幫我……除了你,誰肯幫我呢?她的執著感動了保安,這次他留下了紙條,壓在宿舍窗台的一塊玻璃下。或許他的動作,隻是對老人的一種安慰。
那天保安在大廳裏隔著玻璃門看那棵相思樹。那時相思樹還沒有開花,伸展著少女娥眉般細長的葉子。突然他發現樹下有一位老人,絡腮胡子飄成白髯。老人坐在輪椅上,正怯怯地朝這邊看。刹那間保安想起那個很老的女人,他走出去,問老人,您是辰?老人吃驚地盯住了他。老人的眼睛,回答了一切。
保安的心驚跳起來。他飛快地跑向宿舍。他要找到那個電話號碼。他要告訴她,你的辰回來了。你的辰不再年輕,但五十年過去,他竟回來了!
她是撲進他懷裏的。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撲向另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嘶心裂肺地哭,讓周圍所有的人動容。她說你怎麼這麼狠心……怎麼這麼狠心?他不說話,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他的手幹癟衰老,灑著灰色的老年斑;她的頭發幹枯脆澀,沒有絲毫的光澤。他們像依偎在一起的兩棵即枯的老樹。上一次他們緊緊依偎,還是五十年前。那時他們,似兩顆鮮嫩的果。
他給她講五十年前的事……來不及驚叫,他滾下山崖……他被救起,可是失去記憶……很多次,他夢起她的樣子,可是醒來,除了她的眉眼,他記不起任何事……直到前幾天,他在圖書館翻看多年前的報紙,一則尋人啟事才將他混沌的記憶洗得清晰……
所以,哪怕隻剩一天的生命,我也要趕回來。他擦著她的眼淚,輕柔地說,因為我知道,有人會在這棵相思樹下,一直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