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特別想。包括夢裏。好像所有的夢,都與他有關。
離開他多長時間了?一天吧?一年吧?十年吧?一百年吧?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昨天吧?去年吧?前世吧?
每天她都睡得很晚。她想這樣可能會減輕對他的思念。她想這樣,他也許不會固執地鑽進她的夢中。可是不可能。她沒有成功。一次也沒有。夢中,他戴著圓圓的金絲眼鏡,站在她的麵前,憨厚地笑著。她伸出手,她想撫摸一下他明朗的臉。可是他像水中的倒影,晃動著,模糊著,向四麵蕩開,終於不見。
每天,她都哭著醒來。其實那時,還是夜晚。
她知道他不可能回來了。在昨天,或者去年,或者前世,他和她去了西藏。他們在雪地裏迷路,整個世界,隻剩下肆虐的雪。她記得他的胡子凍上了冰棱,眼睛裏結了厚厚的藍冰;她記得他靜靜地擁著她,用自己的血脈溫暖她漸冷的軀體;她記得他撬開她的嘴,顫抖著將最後一塊餅幹塞進她的嘴裏,然後慌忙用自己的唇堵住。再以後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她醒來,身上蓋著他的羽絨衣。他卻是被雪埋住了,似一尊長在雪地的冰柱。
有人把她抬起。她想抱抱他,可是她動不了,也說不出話。這一次終成永別。後來她回到故鄉,然而她的目光,卻一直留在西藏了。
風雪將她的心撕碎。一輩子,都不會愈合。一滴血滴落茫茫的雪地,似一朵絢麗的花。
那年他才26歲。那年,她還是少女。
現在她躺在幸福院的床上,看自己核桃般蒼老和多皺的皮膚。終於她看不清了,她的眼睛已經渾濁,不再有絲毫的光澤。可是現在她希望,她和他能夠重來一次,一起凍死在茫茫的雪野。那樣的話,她將永遠年輕。
包括他們的愛情。
可是醫院那個年輕的大夫說,奶奶,您至少還能再活十年呢!早晨醒來她想,再活十年,有什麼用呢?他已經不在了。是徹底的不在了。包括夢中。
是的。醒來,她一直愣在床上。因為昨夜,她終於沒有夢見他。她想也許自己太老了吧,連夢都試圖躲開她。
她慌了。甚至絕望。再活十年。再活十年有什麼用呢?一生不可能再見他,為什麼不能讓她在夢裏,見他一麵呢?
每一次夢裏與他相聚,醒來時,她都會傷心欲絕;可是現在沒有夢,她想,我靠什麼活下去呢?
這樣想著,她一下子,老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