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聽施特勞斯,吃肯得基,喝巴西現磨,穿著得體的灰色套裙在寫字樓裏自在地忙碌。但那隻是以前。後來,她與我相戀,這一切便消失了。
記得是1997年。那一年,我開始了自己所謂的事業,她跟著我,義無反顧。那個夏天來得特別早,花兒染得整個城市彤紅。我們住在市郊,一個屬於非法建築的小屋,四壁透風。那是我們暫時的家。
為了省錢,每天我們步行至市區的店鋪,中午買兩份一塊五毛錢一碗的粉皮,晚上再步行回來,累得骨頭散架。好像,整整一年,都是那樣熬過來的。
那是一段艱苦和心酸的日子。那時,事業是我的圖騰,愛情是她的信仰。那是支撐我們沒有倒下去的全部。
有一次,記得很晚了,我們步行至臨時的家,她坐在床沿洗腳,我去房東那裏討開水泡麵。當我提著暖水瓶返回時,我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她保持著一種疲勞至及的姿勢,兩隻腳仍在臉盆裏泡著,人卻已斜倒在床上。她的身體壓著自己的一隻胳膊,於是,有了輕微的鼾。
我輕輕地走過去,我想翻動一下她的身軀,讓她睡得更舒服一些。我盯著她的臉,那是一張年輕美麗的臉,此時卻寫滿了疲憊。
在這張臉上,我發現一隻蚊子。
那個夏天,城市像個巨大的蒸籠,為了省錢,我們一天天向後推著買蚊帳的時間。我知道屋裏到處都是蚊子,但我好似感覺不到。那樣勞累的身體,睡下了,別說蚊子,切下一塊肉來,我都懷疑自己能不能醒來。
蚊子趴在她的額頭,貪婪地吸食著她的鮮血。她睡得香,毫無察覺,也許正做著些生意好轉的夢。心猛地抽搐一下,伸出手,揮動著,蚊子卻吸得高興,對我的恐嚇並不理睬。想用手拍死它,手揚著,卻不忍拍下去。我怕驚醒了她——她已經那樣地疲憊。
我與她之間,有一隻蚊子。一隻弱小的蚊子,此刻正對她實施著傷害。我站在那裏,就那樣揚著手,愣著,矛盾著,心焦著,看蚊子的腹部慢慢地凸起,那紫紅色的腹部,裝滿了她的血。我與蚊子對峙了幾秒鍾,蚊子將我打敗。突然間,我對自己,產生出一種深深的厭惡。
你有過類似的經曆嗎?僅僅是一隻蚊蟲在傷害著你的戀人,你在旁邊看著,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你有過那種感覺嗎?
在某個夏天的夜晚,我站在那裏。那是一種極端虧欠的感覺。對她,對愛情。
蚊子飛走了,也許還打了一個飽嗝。我想,也許此時,它的戀人也在焦急地期待它的歸去。我原諒了蚊子,卻不能夠原諒自己。
白天經過一個小攤,我注意到一個粉色蚊帳的標簽:16元。這16元在當時,可以做許多事。可是我想,我還是忽略了一些本不應忽略的東西。
那天我一夜沒睡,我拿著一個硬紙板揮動著,象一名士兵,不再讓蚊蟲靠近她的身體。我成了她臨時的蚊帳。後來她醒了,醒後的她盯著我看,十分鍾後,我突然發現她淚流滿麵。
第二天,小屋裏掛上了粉色的蚊帳。掛蚊帳時,我們一直沒有說話。我是把蚊帳當成禮物送給她的。但我沒說。我覺得那像一朵盛開的玫瑰。這算是愛情的補償。但我覺得,其實什麼也補償不了。
其實那天,也是她的生日。
後來我抽煙時,把蚊帳燒出一個洞,我希望乘虛而入的蚊子們,叮咬的是我的身體。
再後來,有一段時間,我有了16萬,或者說我們有了16萬,我們買了很多東西,卻沒有再買一隻蚊帳。我們已經不再需要蚊帳了,裝修嚴密的房間,已經飛不進一隻蚊蟲。
可是,我總覺得,這些錢,這些東西,遠不如那個曾經16元錢的蚊帳,對她有價值,或者說,對我們的愛情,有價值。
那個夏天過去了,我們別無選擇,隻能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