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牆,一段情(2 / 2)

夜裏他被放回來,一個人走進黑暗。女人聽他在院子裏抽泣,自己也跟著抹眼淚。正哭著,兩個蘿卜落到身邊。女人終忍不住了。她終於扯開嗓子號啕。

後來那些人終於不再折磨他,因為他傻了。有人讓他爬上高高的凳子,怒喝道,你給敵人送過情報吧?他說,一派胡言!那人就抽了凳子。他從高處一頭栽下,當場昏厥。等再次醒來,人就傻了。他說我天天給敵人送情報……我把敵人藏在麵缸裏……我把麵缸藏在口袋裏……麵缸裏有一百多個敵人。那些人彼此看看,從此不再鬥他。也許他們的任務,就是把一個正常人,變成瘋子或者傻子。

他傻了,幾乎忘掉一切。可是每天夜裏,女人的院子裏,仍然會落下些東西。半棵白菜,兩片薯幹,一根蘿卜,或者幾個麥穗。女人把自己蒙進被子,她說兄弟啊!她拿被角堵了嘴,再也說不出話。

他的門口,每天都守著人。他們不允許他和任何人接近。事實上,他也從來不主動和任何人接近。因為他性格孤僻,因為性格孤僻的他是個侏儒,因為現在這個侏儒,變成了傻子。

女人在街上碰到他,悄悄地說,兄弟,要是你不嫌棄,娶了我吧。兩個人,日子好過一些……他紅了臉,嘿嘿笑。他說,我是醜八怪。女人說你不是醜八怪,你比他們都好看。他呆在那裏,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好久,他說,組織上不會答應。他說的是真的,組織上肯定不會答應。盡管他和女人,其實都沒有組織。

日子一天天過來,女人一天天蒼老。一天天蒼老的女人,徹底失去了某一種心思。可是在晚上,牆的缺口處仍然會飛過來一些東西,從沒有一天間斷。在些東西讓女人相信,在夜裏,在牆那邊,那個身材矮小的男人,的確是存在的。

後來,金妞遠嫁給城裏的工人,銀妞也嫁給了本村的瓦匠。瓦匠跟著銀妞來看娘,把禮物放下,在院子裏一圈一圈地轉。一會兒回屋,瓦匠說娘,這房子太破了,翻翻新吧。女人說好。瓦匠說還有這牆,這牆也重砌一下吧。女人說不要。瓦匠說娘,我都聽說了,可是叔現在扔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他那樣的年紀和身材,萬一閃了腰,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牆砌高了,缺口堵了,其實也是為他好。女人說可是……瓦匠說別可是了娘,接您去住您不去,偏守著這老房……徹底修一修吧。

女人的牆被加固和加高,不見了弧形的缺口。夜裏女人一個人坐在院子,看天上的月。牆那邊再也不會扔過來兩片薯幹或者一根蘿卜了吧?月亮從這個樹梢鑽到那個樹梢,女人的心裏空空蕩蕩。忽然女人聽到牆那邊嘭一聲響,緊接著響起高高低低的呻吟。女人站起來,瘋了一樣往那邊跑。

門沒拴。女人輕輕一撞,就開了。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院子。月光下女人看到短小的他正躺在地上掙紮,鮮血染紅一臉皺紋和一把胡子。他的手裏攥一根蘿卜,旁邊,翻著一條破舊的長凳。躺在地上的他咧開嘴笑。他說,妞妞咱們有吃的了……

三天後,他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因為一堵牆,因為一些事,他們的婚禮,已經耽擱了太久。婚禮上的他隻會傻笑,婚禮上的她隻會流淚,可是我知道,無論哪一種表情,在那時,都是深入骨髓的幸福……

他們全都白了頭發。可是那天,我仍然,也隻能,祝他們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