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女人成了寡婦。丈夫突然撒手而去,撇下她和兩個妞妞。那是三年困難時期的頭一年,那年金妞三歲,銀妞一歲。兩個女娃天天趴在炕頭上號啕,把女人啃得青一塊紫一塊。好幾次女人動了死的心思,兩隻手各掐住兩個妞妞的脖子,到最後,又縮了手,把自己的頭發一把一把往下揪。
隻剩一把骨頭的女人在院裏的麥秸垛下揀麥粒。去年的麥秸垛,女人幻想能在下麵揀些麥粒給妞妞們熬碗粥。是春天,太陽無精打采地照著,院子裏的月季剛鼓出花苞。女人餓極了,摘一朵花苞塞嘴裏嚼,竟然滿嘴甜香。女人樂壞了,忙摘了幾朵往屋裏跑。她說妞妞咱們有吃的了!跑得急,被門檻絆了一跤,下巴磕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女人咧開嘴笑,妞妞咱們有吃的了!
男人是女人的鄰居,兩家一牆之隔。下過雨,土牆垮掉一角,男人重新把土牆壘起來。卻沒壘到原來的高度,那裏多出一個弧形的缺口。那缺口讓女人顫顫地慌。
夜裏女人聽到院子裏嘭嘭兩聲,像有人跳進來。膽戰心驚的女人抽出枕頭下麵的菜刀,隨時準備拚命。她等了很久,院子裏再也沒有動靜。女人大著膽子來到院子,竟發現地上躺著兩根翠綠的蘿卜。女人濕了眼,拾了蘿卜,去灶台燃了火。她要給兩個妞妞熬些湯。他知道她們需要這兩根蘿卜。
女人對男人的感覺,隻有害怕。那是一個身高隻及她腰部的男人,女人知道那叫侏儒。侏儒沒有爹娘,更不會有女人。侏儒十幾歲去上海混戲班子,混到三十多歲,又回到村子,就再也沒有離開。有時女人不小心跟他打了照麵,立刻魂飛魄散。那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啊!他長著一張猩猩般醜陋的臉,他的胳膊長及膝蓋;他的兩隻眼睛深陷進去,閃著渾濁幽藍的光。他笑著摸摸金妞的臉說,叫叔。金妞哇一聲哭,像撞了鬼。
以後的每天夜裏,那缺口都會飛來一些東西。半棵白菜,兩片薯幹,一根蘿卜,或者幾個麥穗。這些東西讓女人和兩個妞妞挺過了最難捱的三年。全國人都在挨餓,女人知道他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白天再見他,女人說兄弟,心意我領了,可是你也不好過啊。他笑。他說讓妞妞們有口飯吃。女人抹一把淚,轉身走,又頓住回頭,她說兄弟,如果夜裏悶,就來嫂子家坐坐。那張醜陋的臉就紅了。紅了,不再吱聲,低了頭匆匆離開。
夜裏女人坐在院子裏等他。等來的,卻是從缺口扔過來的一把黃豆。女人就著月光慢慢地揀,邊揀邊哭,直到天明。
饑荒終於過去。盡管仍然吃不飽,卻不至於餓死。可是夜裏仍然有東西從那個缺口扔過來,從不間斷。白天女人遇見他,說,兄弟,別再扔了,用不著了。他嘿嘿笑,不說話。晚上,女人家的院子裏,仍然會多出一些東西。
災難說來就來,沒有任何前兆。村子裏突然多出一些奇怪的標語,然後有人將男人揪上土台,喝令他站好。他們向他抽耳光啐口水,昨天還親如一家的父老鄉親,突然變得如魔鬼般猙獰和恐怖。他們懷疑他在上海通過敵,甚至為敵人送過情報。也許他們真的是懷疑,也許,那不過是他們必須完成的一頂任務。男人挺起胸膛,大聲喊,一派胡言!當然,他的回答為他招來了更多的耳光。女人遠遠地看著,心一下一下地緊,仿佛那些耳光打中了自己的心髒。中午他們命令他站在村裏麥場上,以接受更多夏天毒辣的陽光。女人偷偷烙兩個餅,夾上兩塊鹹菜,對金妞說,瞅著沒人時候,塞給你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