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節 “其人固不可取,其學實有可傳”(1 / 3)

葉德輝(1864—1927),字煥彬(亦作奐份、奐彬),號直山、直心,又署郋園,時稱“郋園老人”、“麗廔主人”,因幼時患過天花,留下滿臉疤痕,故人稱“葉麻子”。原籍江蘇吳縣(今蘇州),其父葉雨村於太平天國時遷居湖南長沙,後以湘潭為籍,葉德輝為晚清著名學者。

葉德輝八歲入小學,攻讀《四書》、《說文》、《資治通鑒》、《五朝名臣言行錄》等,十七歲就讀於嶽麓書院,光緒十一年(1885年)鄉試中舉人,光緒十八年(1892年)會試中進士,授吏部主事,兩年後返鄉家居。此後專門從事經學、小學研究,兼及藏書、校書、刻書諸事,並以著書、藏書、刻書為樂。

葉德輝在經、史、子、集等方麵著述豐富,據李肖聃的《湘學略》記載:“所著書於經有《周禮鄭注改字考》六卷、《儀禮鄭注改字考》十七卷、《禮部鄭注改字考》二十卷、《春秋三傳地名異文考》六卷、《春秋三傳人名異文考》六卷、《經學通詁附經學緒言》六卷、《孝經述義》三卷、《天文本論語校勘記》一卷、《孟子劉熙注》一卷;於小學有《六書古微》十卷、《同聲假借字考》二卷、《釋人疏證》二卷、《說文讀若考》八卷、《說文籀文考證》二卷;於子有《輯傅子》三卷、《訂誤》一卷、《鬻子》二卷、《孫柔之瑞應圖記》一卷、《淮南萬畢術》一卷、《星命真原》十卷;於史有《隋書經籍誌考證》六卷、《漢律疏證》六卷、《輯山公啟事》一卷、《山公軼事》一卷、《宋趙忠定奏議別錄》八卷、《宋紹興秘書省續編到四庫闕書目考證》二卷、《四庫全書總目版本考》二十卷、《觀古堂藏書目錄》四卷、《郋園讀書誌》十卷、《書林清話》十卷、《書林餘話》二卷、《藏書十約》一卷;於集有《古泉雜誌》四卷、《消夏百一詩》二卷、《觀書百詠》四卷、《和金檜門觀劇絕句》一卷、《昆侖百詠》二卷、《南遊集》一卷、《書空集》一卷、《歲寒集》一卷、《漢上集》一卷、《於京集》一卷、《還吳集》四卷、《北征集》四卷、《浮湘集》一卷、《山居文錄》四卷、《北遊文存》二卷、《翼教叢編》六卷、《覺迷要錄》四卷、《軒今語評》二卷;其所刻觀古堂麗廔叢書書目叢刊又都幾百卷,賢子啟倬總為郋園全書。”

葉德輝精研學術,無不貫通,在經學、史學、藏書學、版本目錄學、刻書學、校勘輯佚學等方麵,卓有成就,令人矚目,在中國近代學術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已故學者楊樹達說葉德輝於經學能馳貫眾家,追跡段(玉裁)、王(筠),自標獨得。到了晚年又一心研究文字學,熟諳眾家史籀;他精通目錄版本學,凡雕刻源流,傳本真贗,他都一清二楚,莫不駢列在胸,指數如畫。對於子部書,他能深研星命,推本漢師,能遊心藝術,對書畫、古幣研究精深。其於詩文,早年攻儷體,壯年崇尚古文,其詩作為一時絕響。因此,楊樹達得出結論:“其博洽淵如西莊(王鳴盛),遜其專詣,信學林之偉業,曠代之鴻儒也。”(《郋園先生全書·序》)然而,葉德輝為人處世往往頑固保守,恃才傲物,死守傳統而抵製新鮮事物,常遭人非議。史學家謝國楨在《叢書刊刻源流考》一文評價:“葉氏為湖南土豪,出入公門,魚肉鄉裏,……論其人實無可取,然精於目錄之學,能於正經正史之外,別具獨裁,旁取史料,開後人治學之門徑。”著名學者楊伯峻也是這樣評價的:“其人固不可取,其學實有可傳。”在此,筆者無意於葉德輝為人處世之是非曲直,重點對其學術思想、學術特色予以評述。

一、“頗尚漢學而獨崇朱子”的學術路徑

葉德輝北遊京師之時,儒學大師陳醴之漢宋調和說在士大夫中廣為流傳,葉德輝對此也是“朝夕研求,覺其書平實貫通,無乾嘉諸君囂陵氣習,始知盛名之下,公道在人;眾口交推,良非虛溢”(《郋園論學書劄》)。可見,葉德輝對待漢、宋學派不拘泥於門戶家法,而主張兼收並蓄。在具體的治學方法上,葉德輝遵循的是漢學路徑,所謂“非識字無以通經,非通經無以治群言之龐雜,使歸於雅正;顧非兼覽博涉,又無以窮經之流。故自知學,即恒以《說文解字》及《四庫全書提要》二書自隨”(《郋園先生傳》)強調通經必先識字,強調古籍目錄版本的意義,都是漢學所主張的。另一方麵,葉德輝自幼接受理學的教育,以日讀《資治通鑒》與《名臣言行錄》為功課;加上在以理學為正統的嶽麓書院就讀,崇奉朱子亦是他的主張,因此,葉德輝不主張漢宋之爭,也不以漢、宋學自限。

然而,對於所謂“漢宋調和”論,葉德輝卻表示非議,而提出“尚漢學崇朱子”的主張。葉德輝的老師徐仁鑄寫信要葉德輝遠師顧炎武、近法陳醴。葉德輝卻認為陳醴之漢宋調和是和稀泥的做法,混淆了是非,他說:“吾生平頗尚漢學,而獨崇朱子,然非曾文正、陳醴調人之說,所謂漢宋兼采者,則以朱子自有真是之處,在學者之探求,不在口說之爭辨耳。”(《經學通誥》卷一)因此,對陳醴的漢宋調和進行了反駁。

第一,認為性與天道,聖人不可得而聞,本非漢儒所究心所擅長,何必非要在漢儒言說中尋找宋學義理。宋人的義理之說,原亦有虛有實,實者入理,虛者如禪。朱子之學實,陸子之學虛。性理之說,高明者與釋氏離合在毫發之間,卑陋者乃以語錄空談導天下之人以不學。

故自己“於宋學獨重朱子”,“於朱子之學,尤重實踐”(《郋園論學書劄》)。在他看來,宋學並非僅言性命,若僅言性命,即使是周、程、張氏,也會流入異端。朱子的可貴之處,在於他針對性命之說的弊端,“救之以主敬,輔之以讀書”。因此,朱子之學,不僅與陸子有異,亦與周、程、張有異。這裏不僅否定了漢儒言義理的說法,而且對宋儒義理本身作了分辨,認為值得倡導的宋儒義理並非性命之說,而是朱子一派務實的義理。

第二,對於宋學本身,甚至對於朱子的經學,也有非議。葉德輝說:“宋元人解經,偏於義理;又好發為空論,於群經名物製度,文字訓詁皆無所研求。”他對於清代納蘭性德彙刻的《通誌堂經解》中宋學家經解提出批評,認為“精者不及十種”,同時,也不滿於《通誌堂經解》的采擇標準。在葉德輝看來,宋代經學不應以朱子一派為唯一標準,《朱子全書》於小學一類頗有體驗,其他讀書之法,亦一一守其大綱;“惟疑經非傳之言,不敢引申而推衍”,批判朱子集結四書、集注四書,認為“《大學》、《中庸》皆《禮記》之一篇,不當析出,反致鄭注沉晦”(《郋園學行記》)。

第三,主張學可兼通,不可強合。漢宋之學,各有其是非,也各有其長短,對此,學者可求兼通,不可強合。所謂兼通,就是以漢學家方法治漢學,以宋學家方法治宋學,而不是在宋學中尋訓詁,在漢學中尋義理。漢、宋之學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對待學術應是其是,非其非。各去其短,各就其長,以治漢、宋兩學,而強合則是抹殺區別。葉德輝認為,凡事有調停之見,必無是非之心,所謂“士各有誌,學各有宗”(《郋園論學書劄》),故葉德輝拒絕接受漢宋調和論。

在葉德輝看來,漢、宋之學各有其宗旨,亦各有其所長,“許鄭之長在通貫經義,程朱之長在敦行踐履”,自己“最服膺朱子之學,最畏居理學之名”。為人為學,應達到一種境界,即吟風弄月之時,須具有仁民愛物之量,此方乃聖門第一等學業,天下第一流人物。倘若都像理學家那樣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講學如楚囚相對,豈複有生人之樂?他說:“平生誌趣所向往在東漢、北宋諸賢之間,故賤性伉直磊落,亦頗近之。”(《郋園論學書劄》)可見,葉德輝與理學保持有一定距離,不太認同理學家的個人修養功夫與論學途徑。

二、“崇宋不可以徒致,必首事於通經”的經學調適

晚清學術思潮中,除了漢宋之爭外,還有今古文之爭,有學者指出,晚清今、古文之爭則從“根本上顛覆了儒學,宣告了經學時代的完結”。作為傳統學人的葉德輝,從維護舊學的角度,對經學給予較大關懷,讀經研經,傳衍經學,先後撰有經學著作如《經學通誥》等十多部。在對經學的探究中,葉德輝提出了“崇宋不可以徒致,必首事於通經”的主張,認為對儒學的信仰要體現在對經書的鑽研與傳衍上,然而,通經是一門複雜的學問,需要遵守一定的為學次序,借助多種輔助工具,故他又強調:“通經不可以陵節,必循途於識字”;而啟發後學之門徑,“必先於簿錄考溯其源流,開示其閫奧”(《湘學略》)葉德輝治學廣涉經、史、子、集諸領域,要其歸宿,則以通經為最高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