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後,龍昭汶和蕭成正在書房商討案情,門外直闖進一興衝衝的青年書生:“蕭老弟,為兄給你帶秦太傅的新文集來了!”
蕭成眼前一亮,一把奪過他手中文集:“大哥消息好靈通!”
“這位小兄弟是?”那青年見一旁的陌生小少年一愣.
“在下上官南.”龍昭汶一時想不出別的姓氏,於是冠用了母親的姓.
“原來是本家,在下上官克,幸會!”那青年笑開了,又細細地打量了她兩眼,見她眉宇間隱約透出些貴氣不禁問道,“聽兄台口音,不知兄台與京中上官氏族可有淵源?”
“未曾結識過,在下寒微之人,若能結識上官這樣的望族也算有幸了。”龍昭汶口氣無限羨慕,“難道足下竟…..?”
上官克微微抬起頸項,神色間漏出些自豪和優越,但很快隱沒:“是有些血親,不足掛齒!京中的吏部尚書上官鴻老爺是在下本家的遠房堂叔,廷尉上官勉是在下堂兄,這二人是在下仰慕的人物,其餘子弟不過紈絝公子,隻愛醉生夢死,全無大誌,我向來不屑與之為伍。我隻愛閑雲野鶴,放任自流,暇時論禪鬥詩,倒自有一番逍遙情趣,不通那些個氏族俗務。所謂望族不過世人給的幾分薄麵,不提也罷!”
“嗬嗬,上官兄依舊高潔,小弟佩服!”蕭成拱手讚道。
“哪裏哪裏,虛名薄利非吾願,談笑江湖自滄桑!”
“正是,小弟正是有了你們這班誌同道合的益友,方覺得人生竟如此海闊天空,徜徉恣意.論胸懷,小弟實不及哥哥一半。”
“魚機才子竟如此自謙,倒讓為兄好不自在了,上官南兄,你說是不是?”
龍昭汶看他們一來二往,互相恭維,覺得這二人實在有妄自托大之嫌,太過矯情,當下但笑不語。她心中滿是盤算著如何借回宮,也不把他們那些縹緲理想放在心裏,真不知此時父皇會不會因為自己的失蹤發難靖國公。她正欲開口,一陣悅耳的竹笛之音忽爾飄來,悠揚悅耳,清新圓潤,那聲音似遠似近,似乎就在自己身周流淌一般,比之宮廷之中華麗熱鬧的絲竹之音別有一番寫意。
“哈哈!我在舟上等不及了便來看看,你們二位又姍姍來遲,今天一定要罰酒!”爽朗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龍昭汶抬頭一看,一個錦衣華冠的年輕人趴在牆頭上,眉目間全是浪蕩輕狂,乍一看便是一不知疾苦的富貴公子哥,與先前笛中那一番寧靜淡泊之意全然不符。
“是齊修兄!怎麼,桑樂侯倒肯放大公子你出來了?”
原來是那個向父皇獻米糧的桑樂侯的公子,這父子氣味上倒是有些相似。
“我要出來便出來,要父親允許做什麼?看你們偶偶私語的模樣,全不把半月之約放在心上,莫非藏有美人不成?”
上官克不以為意,淬了他一口,蕭成卻看了龍昭汶一眼。
齊修不耐煩地在牆頭大叫,“快些動身,孟拓和趙泱早等不及了。喲,哪來的漂亮小公子,你也去嗎?”
蕭成看向龍昭汶,詢問她的意向,龍昭汶還未來得及開口拒絕,早被上官克推桑著出了門:“去!當然去!相逢即是同袍!”先是坐了會子車馬,然後徒步穿過數道歧途曲巷,又繞過幾重樓院人家,一行人來到一個開闊的湖邊。路途雖然不短,好在一路蕭成等人甚是健談,學問見識也淵博,天文地理無所不談,走走說說倒也不乏悶。
那湖邊景致甚好,雖是北方小縣,但在這夏日裏竟一眼可見數裏曉岸楊柳,那柔柔的枝葉隨著清風擺舞,在千裏煙波的湖光照應下無限嫵媚。香風拂麵,碧波照人,日暮下數行野潞立灘頭,真是一幅美不勝收的畫卷。
齊修朝湖麵中心揮了揮手,在岸邊久候掛著碧紗燈籠的畫舫即向他們駛來,待他們上了舟,槳聲響起,波影浮動,畫舫緩緩蕩開,隱入在湖光水色間。
眾人入了船倉,各自寒暄後按年次大小遞坐,龍昭汶最小自然坐在最末。她環顧四周,暗想這些雅人果然十分講究,這小畫舫布置著雅致有序,廳中窗台緊閉,精表的字畫龍飛鳳舞懸掛在壁上,沿著牆邊擺放長幾矮桌,還有數盆罕見的花卉,花香撲鼻,長幾上另外擺著香爐,爐中正燃著香末,白煙嫋嫋而上,氤氳彌散。舊友相逢自是歡喜無限,分享各自的高談闊論,而龍昭汶不便貿然插話,便自顧自地飲茶賞畫,其中一副詩詞作得頗特別,她不由得放下茶杯細細觀看:
花影新茶無心煮,
離亂江山萬裏書。
可憐人間太平誌,
誰伴風雨獨行路。
文筆雋永有力,瀟灑恣意,餘意未斷,似有無限寂寞,又有胸懷難言,喈歎難絕。龍昭汶忽又想起那日拜秦則世為師的情形,不自覺脫口吟念:“縱麵對刻骨傷痛亦能慨然笑對,縱馬革裹屍不移其壯誌情懷。”
她這一念,眾人皆側目,齊修磕著瓜子,吊兒郎當地問:“喲,漂亮小相公,對這幅字這麼感興趣?你說說,獨特在何處?”
“眼見江山動搖紛爭不斷,詩人希望就是百姓都能安生立命,隻可惜這是一條難為而且無盡的路,大概他總是為一些腳下的羈絆困住,大有壯誌難酬的遺憾。盡管如此,他還是願意走下去,所以他欲求一知己解其愁緒伴其餘生。”龍昭汶心裏唏噓不已,可惜她不識得這個作詩人,真是遺憾。
上官克哈哈笑道:“上官南倒真是蕭成的知己,這小子一天到晚說要心懷悲閔恪己治世,他呀是典型的儒生,誌在入世濟民,偏偏和我這個懶散道者混一塊兒了。蕭老弟,你從哪裏找來這麼個知己啊?”
蕭成握著酒杯的手微抖,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她臉上流轉,胸臆之間充滿歡愉,張口欲言卻吐不出半個字來。而龍昭汶聽見是蕭成所作,心中那根弦似被誰撥動,又見他癡癡地看著自己,耳根一紅。兩人懷著各自的心思,眼光一觸,又不約而同的都轉開了頭去。
其餘人紛紛起哄:“兩個大男人居然害羞,醇酒酬知己,還不快幹一杯!”
推脫不過,二人被迫拉扯到一起舉杯,蕭成竭力護著她,不讓他們碰撞冒犯到她,又見她雙頰暈紅,朱唇輕啟,淡淡馨香自鼻間飄過,早已未飲先醉了。龍昭汶自小不曾與如此眾人玩鬧過,也少與人如此貼近,蕭成的書生氣在身周環繞,心中竟有些顫動,手心微汗。
“南……兄,若不能飲酒便罷了,身子要緊,我幹了就算!”蕭成怕她難做,便為她解圍,一口喝完一大盅酒。
龍昭汶心裏感激他的周全,當下也不忸怩,仰首幹盡,贏得眾人一片喝彩。
“要說蕭成的知己啊,還有一個,趙央呢?你們也得幹一杯!”
一直在一旁寡言少語的趙央,雖然沒有書生的粉頰玉麵溫文爾雅,但舉手投足之間穩重有禮,自有一種威武軒昂之氣。他喝了口酒不急不慢地說:“我好研戰策陣法,而他卻喜太平盛世,不算不算。”
“蕭成都不算,那誰才算呢?”孟拓插口。
“或許霍世基可以,我對他神往已久,這次北上就是尋他而來。自投筆從戎這些年蓑衣臥雪輾轉易主,屢屢失望,不知此次能不能投得知音。”趙央沒有看向一幹人,而是望著倉外那浩淼煙波。
上官克頗不認同:“那個鐵血將軍滿手血腥,胸無點墨,不解風流,無非是一手握重兵的匹夫。傳聞靖國公素來喜好和道長研習修道煉丹,傳揚道家學問有何過錯,但是霍世基把那些道長一劍結果了,血濺香爐,其慘無比啊!道者,率性而已,固眾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遠於人。他這種人根本不懂何謂道家逍遙。”
孟拓笑道:“上官兄之言怕是流於婦孺間語罷,我曾在玉門關外見過霍世基一麵,不僅劍法高妙,而且有百步穿楊之神伎,軍中將士對他信服不已,戍守邊疆以來未有敗仗,胡人聞其名即逃,故有不敗將軍的美稱,其人看上去胸襟磊落,不似嗜血狂徒.”
“不錯,在關外皆傳左衛將軍霍世基能謀善戰,玄鑒深遠,臨機果斷,是個氣概天下的人物,如今亂世,他必定能成就一番功業。不論傳言有幾分真偽,總是要見拜會過他才甘心。”蕭成點頭稱是。
齊修不以為然:“切!近日朝中傳他和胡人勾結,曾私下和赫日勒媾和,什麼驅逐胡虜都是謊稱功績。還有啊,他們父子居然設計綁架太子,想威脅皇上。聽說靖國公已被聖上下獄,而霍世基遲遲未露麵,不知道在做些什麼。如果大理寺對他們定了罪,霍世基也就完了,邊關十萬霍家軍到時也要改製,你還投什麼投?”
什麼?龍昭汶大驚,手中酒杯差點落地,想不到這數日之間竟發生了那麼多曲折,她思緒紛亂,一時理不出這其中的頭緒,頹然倚倒在坐椅裏。
“為了軟弱無用的黃毛小太子,可惜了這麼個天縱將才.還記得當年那草篤崖一役,他以五千精兵大挫胡人三萬大軍,可謂神來之筆啊。光陰短暫,好男兒當熱血疆場,每每回味他那一場血戰,不得不歎:大丈夫當如斯!”趙央舉杯豪飲,羨豔不已。
眾人各有念頭,一時竟無人作聲,忽然聽得倉外一陣疾風驟雨,天地刹時變色,湖麵波瀾起伏,豆大的雨滴如同千萬支利箭射向湖麵又隱沒不見,灰蒙蒙的天穹下盛了一川煙霧,畫舫在水中顛簸搖晃,不複方才的寧靜愜意.船尾稍公探頭進來,大聲問:“諸位相公,這七月天說變就變,湖上是呆不了了,咱們這就靠岸吧!”
“有勞!”
呼呼的涼風透過門簾鑽入船艙,將寒意沁入龍昭汶的心裏,她無端地再無法在倉內靜坐,心頭聚斂著無限煩躁,於是向艄公討要了一襲蓑衣立於船頭,寒風吹得她衣擺隨風飄舞,衣抉翻飛,如同瀟湘妃子淩波般出塵,蕭成怔怔地看著她臨風而立的背影不禁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