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北京城內處處火光衝天。在這個文化鼎盛的都城,義和團有了新的進步:更多的神仙被他們創造出來。其中的一個叫洪鈞老祖,據說隻在夜裏出現,是駕著火光自天而降的。一般是降臨到廟宇中,身邊俱是神女,舞蹈著,召喚著更多的神仙下凡。這些神仙不僅能讓槍炮裏麵的子彈和炮彈根本不能點燃,而且,他們伸手向空中一指,就有大火燃燒,騰騰烈焰,直竄敵營。當然,這些神仙,刀劍更不能傷害。義和團仗著這些神仙的支持,把北京人害苦了。北京人隻要碰到義和團,便被命令向東南方向叩頭。沒有敢不遵命者。義和團在北京城內真是大顯神通。
盡量躲避著義和團們,並有重兵開道,軍機大臣榮祿坐在轎子裏,怏怏地朝家中而去。長期以來,這位政府首腦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樣,在將近半年的禦前會議記錄中,找不到他的名字。當此動亂之秋,人人都想沽名釣譽,發瘋似的擠向講壇,或提出建議,或慷慨陳詞,或互相指責攻擊。但榮祿大人,一次也沒有登上過講壇。他一次又一次地請假,說他嗓音微弱,不宜發言。但在實際上,他的謙讓別有用心。他在計算力的平行四邊形。天平總會擺動。決定性的發言要拖到最後關頭。要先搞清楚鹿死誰手。別輕舉妄動。別過早暴露自己的立場。別捆住自己的手腳!眼下局勢還不明朗――是前進還是後退;等著順風再去弄潮,暫時先把船停靠在安全的港灣。
但今天晚上,我們的榮祿大人就要弄潮了。否則,我們的故事就講不下去了。第一次禦前會議沒什麼結果。反對宣戰的人太多。事關國運。看來太後也不會輕下決斷。這時,命運的天平上缺少一個舉足輕重的砝碼。而這個砝碼,要由榮祿加上去。
有時候,一個國家的興衰,真讓人感到一股宿命的味道。怎麼會就在這關鍵的時候,就在這猶豫難決的重大決策期間,就在這撲朔迷離的夜晚,一隻命運的手臂,把國家的命運,交給最不該交的人!局勢已經緊張到了極點,人人感覺到山雨欲來,但總算還沒有造成國破山河亡的後果。就是朝廷中的主戰派,包括慈禧本人,仍然覺得沒有充分的把握。他們的人數不夠眾多,不夠果敢,不夠大膽,還不敢與西方一決雌雄,甚至有人開始議論退卻與和解。載漪等人好容易搞起來的陰謀,麵臨流產的危險。在這當口,命運――最有才氣的詩人――在顫顫忽忽的天平上加了一個舉足輕重的砝碼:敢情該由榮祿來點燃地雷!
說來真巧。就在這天晚上,榮祿“收到”了一封“洋人照會”。據說,那照會是一個負責壓運糧食的糧道羅嘉傑弄到手的。那照會的內容共有四條:
1.由西方各國指明一地,讓中國皇帝居住。
2.由西方各國代替大清朝,收管各省錢糧。
3.由西方各國代替大清朝,掌管天下兵權。
4.西方各國勒令:聖母皇太後歸政下台。
將近一百年過去了,曆史學家至今為這份“洋人照會”的來源與真偽爭論不休。它太重要了。庚子國變的突然轉折,就在這份照會上。
一則重要的史料是太常卿袁昶提供的。這位反對與西方貿然開戰的大臣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在日記中寫道(譯文):
和戰未決的時候,糧道羅嘉傑給榮祿相國送來一封信,說洋人要挾我大清,共有四條。(日記中自注:榮祿相國曾將此“照會”出示,其中的一條是要太後歸政,不知確否?各國公使決沒有這樣的說法,難道是西方的各水師提督給北洋的照會嗎?那麼,為什麼北洋不把它呈給朝廷,而由一個糧道羅嘉傑這樣草率地交給政府首腦榮祿呢?這個人真是禍道呀!)這當然大觸太後之怒。端王載漪、大學士徐桐、軍機大臣剛毅、啟秀正在力主與洋人開戰,見此照會,天平立刻就傾斜了。推斷一下,這大禍的起源,糧道羅嘉傑秘密秉報給榮祿的這四條照會,是6月17日至19日(本書作者注:指此後召開的三次禦前會議)太後被激怒的原因,也是眾多的王公貝勒的感情被激化的原因――戰爭就這樣驟然爆發了。然而,羅嘉傑所說的照會,既不是各國提督照會給榮祿(直隸總督),也不是天津各領事館傳播出來的,而且,李鴻章、劉坤一等先後來過電報,奏道:各國的外交部決沒有這樣的說法。相反,各國外交部都已經聲明:“此次向中國調兵,係為保護各國使館人員,幫助中國政府剿滅亂民,決不幹預中國的國家政治家法。”當時,戰事未開,西方用什麼來要挾朝廷?由此可知,羅嘉傑提供的所謂照會,妄誕不經,荒唐無據,輕率密秉,實為禍魁。我一定要請旨,把他革職拿問,訊明懲罰。
袁昶熟悉外事,對中國政府的官場程序更是一清二楚。因此,他正確地分析出:所謂“洋人照會”,純係偽造。然而,他再也想象不到:此一關係國運的偽照會,究是何人偽造?
是端王載漪偽造的。這不是冤枉他。因為後來,榮祿在朝廷已向列強宣戰、八國聯軍即將攻破北京城的時候,突然“查明”了這一事實。
載漪為什麼要偽造“洋人照會”?很簡單。他要激怒慈禧,以售其奸。
對權勢的傾注,會使許多人失去平衡,載漪也是其中之一。貪得無厭、窮凶極惡地不斷要求升騰,不斷地渴求擴大權力範圍,再也做不到太太平平、恬然自得地過日子。掌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柄,多帶勁兒:可以自行裁奪,發號施令――征集軍隊,發布文告,不管那些猶豫遲疑的同僚,作出大膽的決定,控馭全國,在世界命運大賭台上決一勝負。自從他的兒子成了大阿哥,自從他從榮祿的手裏接過了虎神營,嚐過處理軍國重事的滋味,他那不安生的追求刺激的心智便覺得什麼都不值一提。誰一旦大賭過一場,便不能滿足於小打小鬧。野心勃勃的載漪神經質地、狂熱地左顧右盼,一心尋找適當的任務:終於找到了,這就是把洋人從中國趕出去,以便他的兒子早日登龍!但他看出來了:如不能迅速而堅決地行動,他的願望有永遠拖延下去的危險。
問題是:榮祿大人看不出這是載漪的拙劣的偽造嗎?一個太常卿袁昶都能看出這其中“有鬼”,以榮祿的精明,竟會識別不出?這決不符合“外交照會”運轉程序的“照會”是怎樣到達榮祿的手中的?他為什麼如此著急,在“收到”它的當天夜裏就立刻稟呈太後?而在形勢不利於載漪的時候,又忽然“查明”它是載漪的傑作?
全都不得而知。時至今日,事情過去了多少年,榮祿在庚子國變中所起的作用和形象仍然籠罩著神秘的陰影。曆史似乎永遠無法識破這個捉摸不透的人,永遠無法知道他內心深處的意念。
無法識別便不再識別。榮祿在康子國變中所扮演的這個秘密的“突然出手”的角色,在大多數研究這一時期的著作中都沒有予以足夠的重視;而在浮泛的著述中,甚至沒有提到他的名字。在多數決定國家命運的時刻,他確實都未登場。他的工作更為艱巨,在幕後進行。他是導演,他不表演,他指揮表演,他排戲,幫助演員排練。然後,在不再需要這些演員,並需要這些演員成為他的掩體的時候,便無情地出賣他們。
這樣一個角色,的確難以發現。但並非沒有獨具慧目的曆史學家。有一個人通過深入分析,感覺到了榮祿的積極存在。此人即莊練先生――台灣的曆史學家。他公開地、恰如其分地把榮祿稱為庚子國變中的“陰謀魁首”。
如果榮祿大人不暴露任何一點蛛絲馬跡就好了。但這是不可能的。他是一個傑出的政客。這決定了他必然有一個悲慘的毛病:太熱愛權力。因此,當權勢漸漸離他遠去的時候,他必得再把它賭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