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福與李鴻章是老鄉。1892年冬天,李鴻章還是直隸總督的時候,裴景福調任廣東,路經天津。剛剛坐定,李鴻章就大聲對他說:“你想到廣東刮地皮嗎?”裴景福愕然不知所對。
但到了廣東以後,發現廣東多匪,裴景福忽然明白了李鴻章“刮地皮”的喻意。他後來解釋說:“在我們安徽老家,稱土匪為‘地皮’;廣東南海多匪,合肥公認為我到任以後,應嚴刑竣法,首重捕匪。所以他才那樣教導我呀!”
1900年,李鴻章總督兩廣,上任伊始,裴景福以南海縣令晉見李鴻章。
李鴻章問:“你再次擔任地方的行政長官,各種行政措施,孰先孰後?”
裴景福一本正經地答道:“先刮南海地皮。”
李鴻章大笑:“10年啦,你還沒忘記我那句話嗎?”
裴景福回答:“公之命,公之戒也,怎敢忘記呀?”
李鴻章笑著說道:“‘地皮’要刮,就要刮得幹幹淨淨。”
李鴻章督粵不過一年時間。當時的廣東,百事廢弛,盜賊縱橫。李鴻章風行雷厲,奏準恢複“就地正法”之刑,對盜匪實行了嚴厲的鎮壓措施。從此,群盜懾其威名,或死或逃,地方大安。
如果北方也能像李鴻章一樣對盜匪嚴刑峻法,還會發生庚子的動亂嗎?
現在,他就要到北方去了。不是去治盜匪,而是到西方人那裏,去進行和談,求得一個盡量不傷國本、不被帝國主義瓜分的和局。雖然這時西方聯軍尚未向北京進攻,但李鴻章已經把後來的結局看得一清二楚。
聽到召喚,裴景福登上了“安慶”輪。時值盛夏,天氣炎熱,李鴻章穿著藍短衫,腳上踏著一雙頗有“魯風”的鞋子,倚在小藤榻上。
顯然,李鴻章很賞識裴景福。他意味深長地說:“廣東鬥大一個城,懂得行政的輕重緩急的,能有幾個人呀?你能任事,能取信於民,為地方消除禍患,真是總督巡撫還不如州縣之官呀!如能扼製內亂,何至招來外侮?這一點,你要切切記住呀!”
機會難得,裴景福向李鴻章問及大局安危何在?這是所有的人都很關心的問題。
李鴻章回答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大清王朝厚德,人心未失。北京雖然有難,根本動搖,但幸虧有袁世凱主持山東,張之洞、劉坤一從來都有自己的主心骨,他們一定能互相聯絡,保全上海。這樣,中國的大局,不至於一蹶不振。”
裴景福又問:“您看北京方麵的戰局如何?”
這天是7月17日,西方聯軍還沒有向北京進發。但李鴻章說:“論各國的兵力,北京危機當在八九月之交。但天津之戰中,聶士成已陣亡,馬玉昆、宋慶諸軍零落,牽製必不得力。日本調兵最為迅速,英國助之,恐怕到七八月份,北京便不能保全了。”(北京果然於8月14日被聯軍打破)
講到這裏,李鴻章的眼睛裏有了淚花。他“以杖觸地”說:“內亂如何能夠製止得住呀!”
默然良久,裴景福又問:“就算是敵兵即刻入京,各國公使也不能對我們太無禮呀!”
李鴻章說:“這是對的。但恐怕無人主持,我們自己先自動搖了。”
裴景福又問:“您何不將此意陳奏?”
李鴻章說:“我到上海以後,會具折上奏,但恐怕也無濟於事。”
說到這裏,裴景福想起身告辭,李鴻章問左右:“潮水來了嗎?”並挽留裴景福說:“不忙。”
李鴻章自飲牛奶,而以荷蘭水待客。
裴景福於是接著問:“萬一北京都城不守,您入京後如何辦法?”
李鴻章回答說:“必定有三大問題:剿除拳匪以示威,揪出首禍以泄憤,外國人先以此要挾中國,而後索取兵費、賠款,這都是勢所必有的事情。”
裴景福問:“兵費、賠款大約會有多大數目?”
李鴻章說:“這個我不能預料。隻有盡我的力量,與西人竭力磋磨,展緩年份,還不知能否做得到。我還能活幾年?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罷。鍾不鳴了,和尚也就死了。”說著,淒然淚下。
裴景福又問:“國難解除以後,您將先做什麼事情呢?”
李鴻章皺著眉頭說:“事情定下來後,中外局麵又將一變。我國惟有專心財政,償款不清無以為國,如果求治太急,反以自困。中國地大物博,每年收入還不及西方大國的半數,將來理財必須另籌善法。”
裴景福說:“多取多用,各國都是這樣。取天下之財仍還之天下,出入相當,萬端就理,有什麼不可?但須利權不被外人剝奪就好了!”
李鴻章說:“西方聯軍不足以滅亡中國,可憂慮的,倒是恐怕在國難平息之後。”
裴景福說:“您憂慮到這個問題,是天下人的福氣呀!我有一句話向您陳述。中國之弱,弱於人,不是弱於法,人有得失,法無新舊。果得其人,因時損益,法雖舊亦新;不得其人,雖博采古今,組織中外,適以滋弊,如此,法雖新亦舊。”
李鴻章聽其如此傳統的人治高論,開玩笑地對裴說:“八股已舊也,策論為新,策論得也,八股為失,我和你都是八股匠,所以說舊話。”
在場的其他人聽了李鴻章這一番妙語,都大笑不已。
斐景福又說:“君子當國,不震己之強,不侮人之弱,亦不怯己之弱,畏人之強,惟求一己以應天下,守至常以待至變而已。”
李鴻章歎息說:“什麼至常至變,國運所關,實有天命,以後的事情,誰說得清楚呀!”事後,裴景福對這次談話評論說:“李鴻章公,一生堅韌倔強,雖處甲午乙未之變,從容鎮定,從沒有在別人麵前展現過憂愁煩悶的臉色。但這回庚子國變,每每談及時事,肯定是淚含眼眶。這是他心裏悲哀傷痛呀!”
終於漲潮了。李鴻章下令啟碇。“安慶”輪乘風破浪,朝上海方向駛去。
感覺大上海,李鴻章其人
“安慶”輪航行了4天,7月21日李鴻章抵達上海。兩天後,朝廷第7次電促李鴻章“即刻起程北上”。然而,無論是朝廷,甚至是李鴻章本人,都沒有想到,他居然在上海逗留了將近兩個月。任憑北方潮起潮落,政壇起伏,戰爭風雲,李鴻章穩居上海,巍然不動。
他太熱愛上海,太留戀上海。大上海,是李鴻章一生事業的奠基之地。可以說,沒有上海,就沒有後來領導了中國的近代化運動和成為中國外交領袖的李鴻章。
在上海的這兩個月裏,他肯定經常在外灘留連。那裏,有他的一座雕像。
上海僅有兩座公共塑像,一座是李鴻章的,一座是巴夏禮爵士的。
巴夏禮是英國外交官,英國人為其塑像,因為他是中產階級自由主義的代言人。而李鴻章的雕像,是上海的中國人塑造的,他們把李鴻章奉為英雄人物,其源有自。
從年輕時代,李鴻章就是個有著偉大理想的人。他23歲創作的《入都》詩10首,曾經“為世所傳誦”:
出山誌在登鼇頂,
何日身才入鳳池。
倘無駟馬高車日,
誓不重回故裏車。
丈夫隻手把吳鉤,
意氣高於百尺樓。
一萬年來誰著史,
三千裏外欲封侯。
詩中的李鴻章,少年誌高,氣宇軒昂,雖然行裝寒傖,不過一介書生,但千裏迢迢,跋山涉水,壯懷激烈,奔赴名利之都,其心境、其抱負,正是那些皓首窮經夢想顯達的士子們所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