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窖(2 / 3)

正坐著,忽聽村後有轟地一聲悶響。與響聲俱來的,是燈搖屋晃。劉為禮慌慌地問這是做什麼,樊老三起身道:“俺去看看。”

過一會兒,樊老三黃著臉回來了,一回來就抱住腦袋久久不語。經老女人再三追問,他才歎口氣說:“那座地瓜窖子,讓人炸平了。”樊老三停了停又說:“今下午村民會上,支書講1947年來著。”

劉為禮感到腳下突然發空,仿佛自己又掉進了一座窖子。這窖子深而又深,嚇人得很。

這一回,樊老三卻救不了他了。

他思忖半天,便去打開皮箱,摸了些什麼揣著,讓樊老三帶他去見章互助。樊老三抖抖索索地說不敢去,劉為禮讓他隻負責帶路,樊老三這才領劉為禮邁進了門外的黑暗之中。

穿兩條巷子,拐七八個牆角,樊老三指定一扇院門。劉為禮便走上前去,怯怯地拍響了門板。

門吱扭打開,劉為禮看到了開門人臉上的驚訝。他叫一聲章書記,章書記便讓他到屋裏坐下了。

屋裏隻有章互助一人,劉為禮將臉變作一朵衰菊,囁嚅著道:“章書記,今天進村時鄙人有眼不識泰山,有所冒犯,還請您海涵。”說話間,一劄百元大鈔已經放在了桌上。

章互助眼睛一亮,隨即說:“劉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咱們不來這個。你在台灣幾十年,現在回來看看,草莊村黨支部是歡迎你的。我的態度怎樣,你今上午沒看見?”

劉為禮額頭上有汗流下,他邊擦邊道:“是我不對,是我不對。”

章互助一笑:“也甭講對不對的。人跟人就這樣,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說是不?”

劉為禮連連點頭:“是,是!”

章互助又笑。笑完抓起那錢,舔著指頭數了一遍。劉為禮發現,章書記數錢數得十分笨拙。

章互助數完,抽兩口煙問:“這錢,你真的想給我?”

“真的真的。”

“好,我就收下了。”

見章互助將錢塞進抽屜,劉為禮如釋重負。告辭支書出得門來,他又有了四十五年前爬出那個地瓜窖子時的感覺。

回去,見樊老三還在悶悶地抽煙。他安慰老漢幾句,覺得一股疲乏暗暗襲來,便去樊老三為他安排的床鋪上睡了。

一覺醒來天光已亮。正欲起身,忽聽門外空氣又有兩聲厲響,接著是章互助那粗重的聲音傳來:

“兄弟爺們,兄弟爺們,我跟大夥說件事。大夥知道,咱莊劉為禮從台灣回來了,人家這些年沒忘咱草莊,沒忘兄弟爺們。咋晚上跟我說,要拿些見麵錢給大夥,一家夥給了五千。這份心意,咱就領了吧。今早晨就分,按人頭。全村一千一百三十六口,一人四塊四。現在就到村部,找貴祥領……”

劉為禮騰地坐起身來,慌忙穿衣,走到了門外。

門外,樊老三正一邊聽著喇叭,一邊瞅著房頂上的瓷瓦發呆。

窖緣

那是一個春氣勃發的日子。剛下了場小雨,剛晴了天。地皮酥濕酥濕,經鋤頭一劃,那藏了好久的三春陽氣就暢暢地往外冒。它冒出後並不走遠,就在那莊稼苗上索索繞繞,在鋤地人的心上索索繞繞。

受了它的撩撥,鋤地漢子們憋不住了,總覺要唱上兩口才解心頭之癢。你就聽吧:

月亮一出照個樓的梢,

打了個哈欠抻一抻腰,

幹妹子喲,

你可想煞我了。

歌聲無遮無擋,全數灌進了三個女勞力的耳朵。三個女勞力不好意思緊跟男人,就與他們拉開一段距離。禿羊的老婆居中,穗子、小梗在左右,三人共同把著十幾壟花生。撲哧哧,撲哧哧,三張鋤頭此抬彼落,結果把更多的春氣解放出來了。

男人們又唱:

伸手抄起你個兩條腿,

老漢子推車過仙橋,

幹妹子喲,

你說好是不好?

穗子說:“這些死男人。”

小梗說:“這些死男人。”

禿羊老婆嘻嘻一笑:“可不能罵男人,男人是好東西。”

“你胡說。”穗子道。

“你胡說。”小梗也道。

禿羊老婆停住手,拄了鋤杆說:“你們大閨女懂個啥,男人真是女人的寶貝。跟男人睡一回覺,就像莊稼追一次肥。”

穗子小梗同時叫起來:“唉呀呀,唉呀呀,”小梗把鋤頭一扔:“俺不聽你扒瞎,俺去解手。”穗子說:“俺也去。”一先一後,跑向了地頭上的一個地瓜窖子。

春天裏,頭年秋天存的地瓜早已吃盡,地瓜窖子是空著的,每個窖口都沒有遮蓋。穗子小梗下去,剛剛放空積存,隻見窖口一暗,有個人騰地跳進,粗聲大嗓喊道:“爺們兒來了!”嚇得兩個大閨女慌忙提上褲子。待看清是禿羊老婆,她們將她又抓又撓:“你死呀你死呀。”

禿羊老婆說:“別那麼假正經啦。跟男人睡都睡了,還充那沒開襠的小母雞。”

穗子小梗齊聲叫罵:“放屁放屁。”

禿羊老婆說:“俺不信你們沒事,穗子你跟黑牛沒有?小梗你跟大杠沒有?”

小梗跳起來了:“你胡謅。穗子,咱們綁她個‘狗頂褲’,叫她難受難受!”穗子響應道:“好呀!”二人撲上去,抽下禿羊老婆的腰帶,將她雙手縛在背後,接著把她摁倒,扯開大襠褲腰,將她的頭強摁了進去。完成後,兩個大閨女嘻嘻哈哈爬出了窖子。禿羊老婆艱難地笑罵:“小浪×,快放開俺。”穗子小梗趴在窖口道:“嫂子,享享福吧。”

穗子小梗回到地裏接著幹活,接著聽男人們唱葷調子。這回聽得認真,連一句話也不說了。

不知不覺,地頭到了。男人們已經坐在那兒歇息抽煙。隊長老蘿卜問:“禿羊家的呢?”兩個大閨女回頭看看遠處空豎著的鋤杆,隻是哧哧發笑。

“咋啦?”眾男人都叫起來,“這麼大會兒,怕把地瓜窖子拉滿了吧?”

穗子說:“俺去看看。”與小梗咯咯笑著跑到了地的另一頭。

“嫂子,舒坦吧?”穗子趴在窖口說。

“嫂子,歇夠了吧?”小梗也趴在窖口說。

但窖子裏沒有聲響。

“嫂子。”

“嫂子。”

窖子裏隻有嗡嗡的回聲。

穗子就下去了。在腳蹬窖壁往下走時,她覺得窖裏似乎有些異常,一股涼涼的、陰森森的氣息迎麵撲來,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嫂子,嫂子,嫂子你怎麼不吭聲呀。”她下到窖底,彎下腰去,突然在昏暗中看見了兩樣東西:一個白花花的大屁股,一條青溜溜的長蛇。穗子尖叫一聲,轉身就往窖口竄去。

禿羊老婆死了。待幾個大膽男人到窖中將蛇砸死,將她抬到暖烘烘的陽光下時,她一絲氣也不再呼出,隻把腫成大塊蒸糕的臉靜靜地俯在一叢薺菜花下。

禿羊知道老婆死時老婆已躺在家裏,他從生產隊的牲口棚裏跳出,一路跑一路娘們兒似地大嚎。進門,看清老婆的模樣,便將禿頭一下下往牆上撞,撞得黃泥巴簌簌往下掉落。他說我沒老婆了呀,他說我可怎麼過呀,惹得圍觀者唏噓不已。

穗子的爹娘來了,小梗的爹娘也來了。兩對老男女一齊咒罵閨女,說閨女該千死該萬死,千死萬死也贖不了她們的罪過。他們還向禿羊報告,閨女已被他們打得昏死了幾次,都已悔恨萬分再不想活了隻好由她們的弟弟妹妹嚴密看守。他們說完看看禿羊的反應,見那張臉上沒出現原諒的意思,仍是沒完沒了地淌那些粘的不粘的液體,隻好灰溜溜地告退。

隊長老蘿卜來了。他說人已經死了哭也沒用,快快收拾收拾去縣城火化,再不火化就發屍啦。說完就去喊隊裏的拖拉機。等到拖拉機開來,禿羊卻撲在老婆身上堅決不讓裝車。

老蘿卜說:“你這樣不行。”

禿羊說:“我沒有老婆了,我怎麼過呀。”

老蘿卜說:“這樣吧,算你老婆是因公死的,今後一年補你一千工分。”

“不要。”

“兩千。”

“不要。”

“還不行,就三千!”

“三千也不要。”

“你要啥?”

“我要老婆。”

老蘿卜嘟囔道:“你看你看。”他抽了幾口煙,把煙杆兒從嘴中一拔,說:“要老婆,這事也好辦。”

眾人皆拿眼瞧著他。

老蘿卜說:“羊,你看穗子小梗誰合適,挑一個吧。”

人群中馬上有人讚同:“對呀對呀,就該這樣辦。”

老蘿卜對禿羊說:“裝車吧?這回裝車吧?”

禿羊順從地放開老婆,讓眾人拽胳膊扯腿地抬向了門外。

埋葬了禿羊老婆的第二天晚上,小梗、穗子與她們的爹娘被老蘿卜叫到了隊部。煤油燈搖搖曳曳的光亮裏,一個禿腦瓜正在牆角裏皎皎地亮著。兩家人往那兒瞅一眼,散散亂亂蹲在了牆根。

老蘿卜問:“叫你們來幹啥,明白不?”

明白。明白。老的小的一一點頭。

老蘿卜問:“有意見沒?”

沒有。沒有。老的小的一一搖頭。

“都通情達理。這就好。”老蘿卜扭頭向禿羊說:“挑吧。你說要誰?”

那顆皎皎的圓物抬起來了。圓物上的兩個小圓物射出了兩束幽幽的光。這光先射向穗子,又射向小梗。射了片刻小梗,又去射穗子。

燈光下,兩個大閨女的臉蛋都很俊俏。隻是穗子胖些,小梗瘦些。

禿羊搔搔頭皮,說:“穗子吧。”

老蘿卜籲出一口長氣。“哦,穗子。穗子你聽見了麼?”

穗子說:“聽見了。”

老蘿卜又對穗子的爹娘說:“準備嫁閨女吧。”

老公母倆點點頭:“行啊。”

小梗在一旁用複雜的目光瞅瞅穗子,與爹娘交頭接耳一番。隨即,小梗的爹張口宣布了他們的決定:“隊長,孽是兩個丫頭做下的,這樣吧:穗子家出人,俺家出嫁妝。俺給穗子置上八大件。”

穗子爹說:“不用你家出。俺嫁得起閨女就置得起嫁妝。”

小梗爹說:“甭爭了,俺明天就去趕集。”

老蘿卜受了感動,眼窩濕濕地說:“這樣也行,穗子家出人,小梗家出嫁妝。”

禿羊也受了感動,咧著嘴,朝穗子笑笑,又朝小梗笑笑。

事情商議完畢,老蘿卜說聲“散夥”,一幹人就起身回家。這時,三月十五的月亮正當空掛著,將村落照得一片澄明。

月光下,一個人仍蹲在隊部的屋後。他長籲短歎。他暗暗咬著指頭。在月亮行到中天的時候,他走向前街,輕輕敲響了一扇窗戶。

窗裏的人說:“你怎麼還來呀,俺是有主的人啦。”

窗外的人說:“那個主是什麼熊主,你不覺得冤?”

“冤不冤的,誰叫俺做了孽呢。”

“你別跟他,我領你跑。”

“俺可不辦那沒良心的事。你快走吧。”

“我不走,你把窗戶打開。”

“這可不行,俺是有主的人啦。你以後甭來了,再來俺就喊俺娘。”

那個人就低頭耷腦,蔫蔫地走了。

轉眼到了初秋。一個晴朗的中午,在村西那片地瓜窖子中間,一個少婦正在一個窖口邊忙活。那是剛過新婚之夜的穗子。禿羊前幾天忙著給前妻上“百日墳”,上完後又忙著娶穗子,昨天夜裏摟著穗子睡過一回,突然想起快收地瓜了,應該把地瓜窖子清理一遍,今天就攜新妻來了。

清理地瓜窖子,主要是把窖壁上那層舊土鏟下來,這樣再放上地瓜會保鮮、會少生病。禿羊在窖下每鏟下一堆土,就裝到筐裏,讓站在窖口的穗子吊出去。

幹著幹著,他大聲問窖外的新妻:“穗子,你跟黑牛鑽沒鑽過地瓜窖子?”

穗子說:“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

禿羊沉默片刻,喊道:“穗子你下來。”

穗子就下去了。

接著,窖裏傳出穗子的嬌聲笑罵:“死禿子死禿子,你幹啥呀!”

窖罵

這是個罕見的好日子:孫鳳來家的大豁和撿同時結婚。

大豁好高興好愜意。他站在貼著大紅喜聯的新房門口,咧著三瓣嘴自言自語:“付又(初六)了,嘿嘿付又了。”因為興奮,那三個唇瓣很紅很開,在初升太陽的照耀下恰似一朵嬌豔的新花。

村民們早已得知過關於正月初六的預告,因而爬出被窩後沒顧上辦飯,草草洗了一把臉就到孫鳳來的門前看熱鬧。貼牆站著,聳肩袖手,不時從凍紅的鼻管裏擰出些亮亮的鼻涕來。他們對要看的內容已經知曉:一個丫頭從這兒坐車去南莊,另一個丫頭從南莊坐車到這兒。噢,還有另一項精彩內容:看新郎倌大豁的表現。

人們耐不住清冷與寂寞,就伸長脖子將大豁喊到了院外。一個年輕漢子問他:“大豁,心裏啥味兒?”

大豁笑笑,兩瓣上唇戲幕般分開,讓紫紅牙齦與土黃牙齒自由亮相。但他不說話。他知道他說話的效果。

年輕漢子又問:“晚上跟媳婦說的頭一句話,你知道不知道?”

大豁先是驚愕,似驚愕自己還有不懂的課程。接著搖頭,接著向漢子注目。明明白白地乞他賜教。

年輕漢子說:“拿煙來。拿煙再教給你。”

大豁乖乖地掏出煙卷,給眾人每人一支。

漢子點上煙美美地吸一口,直視著大豁求知若渴的眼睛,說出了答案:“飛(吹)燈!”

眾人立馬前仰後合,一齊笑著叫:“飛燈!飛燈!”

大豁紅著臉跺一腳,喉嚨裏咕噥了幾聲什麼,轉身跑到院裏去了。

出現了這一幕,人們覺得今日情景果然像預期的那般精彩,於是便盼望著第二幕的開始。

第二幕的道具應是一輛二把子小推車。按慣常做法,還應有一些染成大紅顏色的嫁妝,如櫥啦櫃啦椅子啦等等。但人們知道孫鳳來早已和南莊的親家達成協議,各自為兒子準備家具,就不再讓各自的閨女帶嫁妝平添累贅。

精簡得不能再精簡了的那輛小推車早已備好。它平日馱過石頭馱過柴草馱過糞,而今日卻切切實實打扮了起來。幾根臘條在它身上彎彎直直,一幅大紅床單嚴嚴地罩起,那車子就有了一個讓人賞心悅目的彩篷。這彩篷是村人們最愛看的,老男老女看它會勾起些回憶,小男小女看它會增添些憧憬。

然而,今日的道具早已擺好,演員卻遲遲沒有出場。日頭已經退脫了初見人時的羞紅,人們的腸子因為空虛已在怪叫著互絞互盤。有的女人沉不住氣,便鑽到院中打聽去了。

不大一會兒,一個胖女人出來說:“哎呀有熱鬧看啦。那個撿呀,就是不上車子!”

這結果,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人們知道南莊那個男人已經三十四五,而且傻得不知東西南北。撿才十九,長得俊眉俏眼。可是,撿怎敢不上車子呢,她就沒想她是什麼人呀?

這些見解被人們用不同的嘴與不同的詞彙表達出來,孫鳳來的門前一時嘈嘈雜雜。

此刻,孫鳳來家的東廂房裏,撿這個主角正在討價還價。她沒洗臉沒梳頭沒換衣裳,隻管低著頭問:“你們說,俺爹娘到底是誰?”

她麵前的老女人咧咧沒牙的嘴說:“不是跟你說過嗎,你娘就是俺,你爹就是你爹。”

蹲在牆角的孫鳳來點點頭,表示作證。

撿說:“俺不信,俺就是不信。”

一個麵色紅潤的少婦開口了:“妹妹,爹娘還能是假的?甭胡思亂想了。咱倆人是一母同胞呀。”

撿抬眼看一看她的“姐”,眼裏有恨火噴出。她問:“一母同胞,為什麼從小咱倆不一樣?為什麼你吃好的俺吃孬的?為什麼你穿新的俺穿舊的?為什麼你能上學俺不能?為什麼俺小名叫撿,人家說俺是地瓜窖裏撿的?為什麼不拿你給大豁換媳婦偏拿俺換?你說你說!”

姐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撿又恨恨地道:“你們今天不說清楚,我死也不上車子!”

老公母倆對視一眼,想從對方眼中討得解救方法,但二人從對方眼中看到的均是無奈,老公母倆又歎口氣低下頭去。

這時,大豁闖進來興奮地道:“挨(來)了!挨了!”一聽這話,屋裏人除撿之外全跑了出去。

隨大豁的指尖瞅,果然瞅見南嶺上有一輛彩篷小車。彩篷小車停在那兒,幾個跟車人鐵釘一樣鍥在旁邊。

正看著,門外“哎呀呀”一串女聲,有個穿綠緞子襖的年輕女人進了院子。那是媒人高秀貞。高秀貞挑著兩道細眉問:“怎麼還不發嫁?那邊說了,就在南嶺上等,等不到這邊車子,那邊就回去!”

大豁一聽立馬變了臉色,瞅著爹娘和姐姐咧嘴欲嚎。他娘哭喪著臉,慌忙拉過媒人小聲嘰咕了一番。高秀貞果斷地一拍手:“告訴她,全告訴她,看這個丫頭敢怎樣。”她將身子急扭幾下,去了撿的屋裏。

撿還在床邊低頭坐著。高秀貞往她麵前一站問道:“撿,你是想知道你爹娘是誰?”

撿點點頭。

高秀貞說:“其實誰也不知道,光知道你是人家扔的。”

撿抬起頭,直盯著她的眼睛。

“你爹那年早起拾糞,聽一個地瓜窖子裏有動靜,過去一看,有個小孩,還有一攤血。他就撿來了。那就是你。”

撿說:“沒見大人?”

“誰那麼傻,生了私孩子還呆在那裏丟人現眼。你娘,誰也猜不透是哪一莊的。這樣的人都刁,從不在自己莊上生孩子,到時候去外地撅腚一屙,再跑回自己莊上裝沒事人。”

撿的臉變得很白,讓人想到臘月十五的一輪冷月。她對孫鳳來老兩口說:“我明白了,你們撿我,就是為了給大豁換媳婦。怪不得這些年把俺當豬養著。”

老兩口不敢看她,眼睛躲躲閃閃。

撿咬著嘴唇又問:“那個地瓜窖子在哪?”

孫鳳來吞吞吐吐道:“就是……孫世安家那口。”

“哦。”撿應了一聲。

她緩緩站起身說:“好了,俺都知道了。俺上車。”隨即洗臉,梳頭,更衣。見她如此,高秀貞與孫鳳來一家擠眉弄眼交流著愉悅。

村人們久等的一幕終於來了。大豁將一掛鞭炮啪啪炸響,新嫁娘穿著紅襖紅褲,平平靜靜自院裏走出,平平靜靜上了車子。推車漢子將車把一端,穩穩當當往村外走去。

村人們覺得這一幕過於平淡。他們曾有過數十種關於上車場麵的估計,而任何一種估計都要比眼前發生的更加生動,所以他們目送彩篷小車出村時,心裏都揣了遺憾。

他們沒有料到,車子到了村外,撿卻要求停下。

她下車後,讓推車人說等一等,而後獨自走向了路邊的一個地瓜窖子。

媒人高秀貞急忙阻止,撿卻對她一笑:“沒事。我去看看,立馬回來。”高秀貞便放開了她。

來到那個窖口,撿移開鬆枝捆兒,將身體一蹲就下去了。

高秀貞急忙過去,站在窖口側耳傾聽。

她聽見,撿在地瓜窖子裏叫道: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