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地瓜是沂蒙山人的主食。村內有多少戶人家,村邊就有多少口地瓜窖子。這是沂蒙山區的一大景觀。
——題記
窖豔
他們在往地瓜窖子裏走的時候,並沒有發現有人跟蹤。
其實他們如果稍稍留點心,就會聽見後麵那斷斷續續的腳步聲,抑或聽見那一聲聲粗重的男人的喘息。但他們沒有。他們的心早被他們性急地揚手一拋,雙雙落到了村外的地瓜窖子裏頭。於是他們什麼也不顧,隻顧急急地往那兒走。
最後一棟房子的黑影閃到身後,他們的眼前便豁然開朗:黑緞子般的夜幕下,一大片挖有地瓜窖子的嶺坡在親切地迎接著他們。時值臘月,一個個窖口都蓋著,用一捆山草或一捆鬆枝。山草或鬆枝上還有朵朵殘雪,藍瑩瑩地晃眼。他們停住腳步立了片刻。他們每到這兒都要停立片刻。他們覺得應用這種方式對這片嶺坡頂禮膜拜。不應該嗎?你看它多像一個人嗬。它躺在那兒溫溫存存的。它有著那麼多那麼多的“竅”,暖暖地,深深地,等你去鑽,去享受。嗬嗬,真是太好了。
他牽著她的手,又移動了腳步。借助微弱的星光,他們繞開一個又一個窖口,最後停在一個山草捆前。
男的小聲說:“就進這一個吧?”
女的小聲說:“就進這一個。”
“不知是誰家的。”
“管它是誰家的。”
男的不吭聲了,便彎腰去搬那捆山草。是嗬,管它是誰家的。在他們看來,這大片窖子全是為他們準備的,他們樂意鑽哪一個就鑽哪一個。
刷啦刷啦,那捆山草挪開了。一個方形的黑洞出現在眼前,一股帶有酒酸味兒的熱浪猛撲到二人臉上。他們貪婪地吸了幾口這種氣體,隨即感到心跳加快,腦殼也有些暈暈的了。快下,男的說。他隨即將雙手往洞口兩邊一撐,那腿與身子就敏捷地沉入了黑洞。等腳尋著了窖壁的凹窩,稍作過渡,整個人便穩穩地豎在窖底了。
“來吧。”女的聽見男的喚她。
女的就小心翼翼坐在窖口上,將腿垂了下去。這時,她感覺到有一雙大手掌穩穩地托住了她的雙腳。托牢後那手就降,降,降到了一個寬寬的硬處。那是他的肩膀。接著,那肩膀又降,又降……
這種下降讓她感到如騰雲駕霧一般,滋味妙不可言。她說不清已經這樣下降了多少次了,但每次每次依然讓她陶醉。記憶最深刻的還是頭一次。那天他們在村頭說話說了很久,他忽然提出去地瓜窖子裏玩一玩。想想那些窖子的黑與深,她像風中樹葉一樣打起了哆嗦。但她還是去了。她當時很奇怪這是為什麼。她心裏明明白白在說不能去不能去,但她還是跟在男的屁股後麵往那兒走。她想那窖子裏一定有鬼,我這是叫鬼迷住了,我今天要死了。當男的下到窖裏,像今天這樣托住她的手下降時,她覺得自己是在往地獄裏走,膽子都快嚇破了。她兩腿大抖,在那雙手上根本立不住,隻好將身體軟軟地靠在了窖壁上。就這樣,她貼著窖壁擦下去,擦下去,一直擦到他的懷裏……
第二次她才知道,那不是地獄,是天堂。她同時還明白了一個理兒:天堂不一定在天上,入天堂不一定要升空。
眼下,她又嚐到了天堂的滋味……
這時的村內,有一個人踏進了一個門。這個門裏有一盞孤燈,孤燈下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老男人。老男人在悶悶地喝酒,端起小瓷盅吮那麼一口,便咬一口尿黃色的鹹蘿卜疙瘩。等發現有人站到桌前咻咻喘氣,他抬眼問:
“有事?”
“有事。”
“有事就說。”
“這個,這個,你家英英,跟人鑽地瓜窖子了。”
“哦,我當是啥事呢。鑽就鑽唄。年輕人嘛。”
“你……”
“我怎麼?我說你狗咬耗子,你給我滾。”
那人灰溜溜地走了。老漢又平平靜靜地端起了酒盅。
那人咽不下這口氣,又去前街敲響了另一扇門。另一扇門裏有男人女人。一聽這般說,男人女人都義憤填膺。男人說養女不教如養豬,馮令軒實在可惡。女的說還不知誰教育他呢,當年在濟南工作多好,還不是因為男女關係回了老家?
那人插言:聽說他是讓女的坑了。本來是兩人自願的,可是讓人抓住之後,女的反說馮令軒騙了她。
男人女人說:“不說他那些臊事了,就說英英這事咋辦吧。”
那人說:“不急,咱不管有管的。路不平旁人踩嘛。”
那人轉身出去,又敲響了西街的一扇門。
幾天之後,又一個晚上,英英跟人再次下了窖子。這一回他們下的窖子更好,在地瓜堆的前邊,方方正正多著一塊空地。去窖口扯幾束山草,鋪下,這就有了一張暄暄軟軟的床。
躺倒,正瞅見窖口那一片灰灰的夜空。在那小小的一方裏,牛郎星正向他們窺望。
男的問:“好吧?”
英英說:“好。”
“怎麼好?”
“怎麼都好。”
“怎麼怎麼好?”
“怎麼怎麼都好。”
於是氣開始大喘,心開始大跳。其聲響亮無比,仿佛這窖裏隻存了兩張肺和兩顆心。
好半天,聲音才小下來。英英再度睜開眼睛,忽然發現了一個怪現象:那方有著牛郎星的夜空消失了,眼前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她驚叫一聲,忙向身上的人報告。身上的人爬起來,輕手輕腳走到窖口摸摸,回來小聲說:“毀了,叫誰用石板蓋上了。”
“啊?”英英覺得窖子四壁轟地塌倒,一時間,村民們全都看到了她的光身子,全都向她指指戳戳。她慌慌地穿衣慌慌地道:“這可咋辦?這可咋辦?”
男的說:“甭怕,我去頂開它。”又去窖口。隻聽吭哧,吭哧,卻始終不見光亮現出。“你也來。”英英聽見叫她,便走過去,與男的胸貼胸站在一起,也將手伸向上方。石板好涼好涼。石板好沉好沉。男的說:“咱倆用齊力氣,一二!”可是那石板紋絲不動。
“完啦。”男的說。
“隻能等人家來打開了。”男的又說。
英英“哇”地一聲哭將起來。她不敢相像在石板被人掀開之後,她將帶什麼樣的臉色爬出這個窖子。她說:“俺不活了,俺不活了。”男的說:“甭怕,我還巴不得叫大夥知道咱倆的關係呢。”他用拳頭狠狠敲著石板,大聲吼道:“打開!狗日的你們打開!俺跟英英礙你們什麼啦?”
喊完聽聽,外麵一點聲響也沒有。
再喊,外麵仍然沒有反應。
男的說:“他們走了。”
英英說:“走啦?那他們什麼時候打開?”
“誰知道。咱們等著唄。反正這裏邊有地瓜,渴不著餓不著。”
英英說:“俺怕。”說完坐到地上又哭。男的也無話說,隻是緊緊將她抱住。英英感覺到,他仍然沒穿衣服。
哭個半天,英英聲音小了一些。這時,英英腿上又有一隻手在摸索。她一下子把那手摘掉了。男的說:“豁上啦,豁上啦。”手又動。英英用力擰了他一把,那手便不敢動了。
不再哭,不再動。唯有濃濃重重的黑暗包圍著他們。
漸漸地,他們覺得喘氣有些艱難。雖說坐著不動,而喘聲之急促與做愛時相差無幾。
英英說:“這是咋啦?”
男的不語。
英英又說:“這是咋啦?”
男的還是不語。
英英晃晃他道:“你睡著了咋的?你說這氣怎麼不夠喘的?”
男的忽然把她往死裏一抱,哽咽道:“好英英,好英英,咱做夫妻作定了。”
“這話咋講?”
“咱們,出不去了。”
英英像被馬蜂蜇了一下,“嗷”地一聲推開了男的:“你說出不去啦?你說咱會憋死?你個死驢,你還不趕緊想辦法!你快把窖口弄開,快,俺來幫你。”
她站起身,推著男的又去了窖口。吭哧,吭哧,倆人竭盡全力頂那石板,但還是不見功效。
英英說:“扒個洞,另扒個洞。”
男的拍拍光滑結實的窖壁:“沒有門兒。”
絕望與恐懼如蝙蝠般襲來。英英兩手抱膀縮進牆角,像死了一般無聲無息。但僅僅是片刻,她突然騰地跳起,去男的身上又抓又掐。她咬牙切齒道:“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你個雜種你個驢×操的你個大流氓!俺本來好好的你偏把俺往地瓜窖子裏領!你把我領來你糟蹋俺欺負俺!你把俺領來把俺憋死悶死!你想死你就死你憑啥拉俺墊背!你死你死你死!你個雜種你個驢×操的你個大流氓!……”
男的一聲不吭,任她抓,任她掐。
空氣裏多了一股腥味兒。多了腥味兒的空氣越不夠喘的了。英英發覺了這一點,便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隨即將嘴一張,狠狠撕啃起身前那個肉體……
早晨,十幾雙腳踏破了村外的處女霜,使冬陽一露臉就覺出了今日的非同尋常。那是馮令軒在酒醒之後發現女兒一夜未歸,領著幾個人來尋了。
像女兒在悄悄招引,馮令軒一眼就看見了那塊覆了厚霜的大石板。這是一個晴朗的冬晨,迎著太陽,那塊石板突然變得金光閃閃璀璨無比。馮令軒看它時突然受了感動,忍不住將兩行老淚垂了下來。
石板被挪開了。在悠悠上升如夢如幻的白氣中,馮令軒拜神般跪下,屏息俯首向窖內張望。
突然,他騰地跳起身,衝窖內猛啐了一口唾沫:“呸,咋跟你娘一樣呢!”說完,拂袖而去。
旁人便急急去瞅。這時一團白氣散盡,窖內現出兩具死屍。女的穿著衣裳怒容滿麵,男的一絲不掛血肉模糊。
窖恩
那身綠衣服每兩天出現一次。草莊人認得那種綠色。那是麥苗子施足了底肥並追了許多尿素才會呈現的顏色。小趙是公家人,大饅頭天天啃著,所以他會有那種顏色的衣服。小趙每天下午兩點多鍾來到,那是莊戶人吃過午飯稍事休息正準備下地的時刻。在人們踱出家門時,就聽一串嫩嫩的鈴聲響過,小趙那車那人就像一道綠光,從西嶺日日地飛來,去村部門口哧地停住,扔給會計貴祥一抱紙片子,然後再將自己化作一道綠光,日日地飛出村去。
大多草莊人對那些紙片子並不關心。大紙片子是幹部們喝茶的佐料,小紙片子是給幾戶有兵的人家的——小青年一旦當了兵,筆頭子都像小孩雞巴那樣不分時候地漏水,拚命地往家寫信,全因為他們寄信不用花錢。所以,大多數草莊人隻把那道綠光當作一種可有可無的風景。
然而,在這個冬日的午後,人們發現小趙在扔下紙片子之後並沒有立即走掉,卻讓貴祥領著去了後街。人們便瞪大眼睛了。因為他們以前見過小趙的如此舉動,而這種舉動的結果是草莊有那麼一戶人家拿到了一種很了不起的紙片子。那種紙片子可以去柳鎮郵電支局裏取出嘎巴嘎巴響的票子。今天,會是誰家呢?
一些人便跟了去瞅。瞅著瞅著,見貴祥把小趙領到樊老三家。人家就感到困惑:這個樊老三,一輩子是條蔫兒巴唧的土蠶,從沒聽說有在外邊的親戚,誰會給他寄錢來呢?
待那二人出來,小趙日日地飛走,人們便一齊圍住貴祥問。貴祥突著眼蛋子說:“了不得,樊老三是天上掉下金元寶啦,兩千呢!”人們皆吃一驚。問是哪裏寄的,貴祥說是台灣。說完他獨自沉吟:台灣,蓋豪。蓋豪是誰呢?別人說:樊老三能不知道?貴祥說:那個老雜種也不知道。人們就益發困惑。隨即又將困惑傳染開去,當晚就傳染遍了全莊。
就在全村人一概陷入困惑之中時,樊老三卻“抖”起來了。他從柳鎮取來票子,買來兩車瓷瓦,換掉了年深日久糟爛不堪的舊房頂。瓷瓦映日也明接月也亮,日夜向全村人展示著時來運轉的熠熠風采。而且從那以後,本村徐屠戶的肉案邊,樊老三成了最常出現的主顧。看著樊老三臉上那漸漸淌油的皺紋,有人忍不住直接向他調查寄款人是誰。每遇到這種情況,樊老三總是搖頭:不知道,真不知道,反正給咱錢咱就花唄。
這疑團在草莊滾來滾去滾了倆月,滾得人心像一片讓驢打了滾的莊稼。人們期望著早早搬掉那個疑團,豈不知那疑團又突然增大了。因為臨近過年時,小趙又日日地飛來,送給樊老三一張三千元的彙單!
這一下把草莊人折磨苦了。心中已不是驢打滾的滋味,簡直是雹子砸菜畦的慘相了。
按說支部書記章互助是個官,心裏能存事,可是他也沒能沉住氣。他當天晚上去樊老三家中要過彙單,反複地研究來研究去,但也搞不透這個住在台灣基隆市複興街59號的蓋豪是何許人也。他想了想說:“照這地址寫封信問問吧。”樊老三急忙擺手:“回個啥,隔洋過海的,再說俺也不會畫螞蟻爪子。”章互助說:“我給你代筆。”樊老三說:“還是不寫的好。”章互助盯著他道:“為什麼不寫?有怕人的事?”樊老三麵紅耳赤急忙點頭:“寫就是,寫就是。”章互助便不辭勞苦,刷刷刷寫了一封回信,信中以樊老三的口氣向蓋豪先生表示最真誠的感謝,並曆數全國全省全縣全村大好形勢,歡迎他來地處沂蒙山區的草莊觀光。
支書寫信的事很快傳開了。草莊人心上的疑團盡管還在滾動,但他們已預感到很快就會冰釋雪消。於是,人們格外關注每兩天出現一次的那道綠光。一旦小趙來過後,一些有責任感的人就問貴祥:“有景兒麼?”貴祥每次都答:“有個屁景。”人們才帶著遺憾走開,各幹各的事情去。
過了年照樣無景兒,過了正月十五還是無景兒。到二月二這天,貴祥卻突然接到縣委統戰部的電話,說那個蓋豪先生已從台灣過來,今天十二點前要到草莊。
貴祥沒顧上向村民發布消息,先報告了支書章互助。章互助說:“快打掃村部預備酒菜!快去跟樊老三說一聲!”吩咐完,章互助便回家翻箱倒櫃,撿最高級的衣裳往身上套。穿上那件四十五塊錢的西裝再回到村部,時間已是十一點,而貴祥早已搞到兩隻老母雞,正高挽袖子磨刀霍霍。
章互助這時覺得不能在村部等,有這樣尊貴的客人必須到村頭迎接,於是就抻抻西裝走了出去。不料剛出村部,就見一輛小轎車悄然進村,開到了街口。停住,車門打開,一個白頭發老頭鑽了出來。老頭回頭道聲謝,小轎車便吱吱轉個圈兒開走了。老頭站定,這望那望。老頭穿風衣提皮箱,十分洋氣。
章互助恭恭敬敬走上前問:“你是蓋豪先生吧?”
老頭滿臉皺紋堆成一朵衰菊:“是的是的。”
“我是草莊村黨支書,我代表全體村民熱烈歡迎你,請你先到村部坐。”
老頭沒動腳步,打量著他問:“你爹是誰?”
“章運年。”
“哦!”老頭低喊一聲,似暗暗打了個激靈,臉上的殘菊不複存在。“不去了。樊老三住在哪裏?我找他去。”
“後街。我領你去。”
“不必了,我自己走吧。”
見老頭急急離去,章互助站成了一段木頭。
怏怏地回到村部,見貴祥正弄得火歡油叫,便歪著頭罵道:“甭鼓搗了,鼓搗好了喂狗?”
貴祥不解,擦擦汗來問詳情,章互助說了說適才情景,讓他去搞清楚這個老×頭到底是誰。貴祥喏喏而退,急忙去廚房將灶火撲滅。
沒滋沒味地吃過午飯,章互助便坐在村部等貴祥。等到小趙送來報,他看完三張大的兩張小的,腦子裏卻沒留下半個鉛字,光是老×頭的形象。正煩躁間,貴祥哎呀呀叫著回來了。
貴祥報告:一些老人把那蓋豪認出來了。你猜是誰?原來是劉大頭的兒子劉為禮。
“地主羔子?是那個地主羔子?”章互助跳起身目瞪口呆。他記起了爹死前多次講過的一件事:當年他爹章運年帶頭鬧土改,先敲死劉大頭,隨後從縣城劉記商號抓回他的兒子劉為禮,打算斬草除根,不料關在地窖裏沒關住,讓他跑了。
章互助說怪不得老×頭剛才對他那麼冷淡。可是他不明白老頭為何要寄錢給樊老三,而且進村後直接找樊老三。再想一想,腦子裏刷地一亮,一個答案跳了出來。
章互助又問貴祥,那劉為禮這會兒在幹什麼。貴祥答,吃過樊老三的飯,隨樊老三一道去村後了。章互助便抬腳邁出門去,攀著梯子,登上了村部的房頂。他的目光越過大片莊戶的屋脊,落到了村後那些地瓜窖子上。
他看見,地主兒子劉為禮正與樊老三站在一個窖子旁邊,矮矮小小像兩根木橛兒。
此刻,這兩根木橛兒並不知道草莊老貧協主任章運年的兒子正在遠遠地望著他們。他們麵對那個長著厚厚青苔的老窖口,正讓四十多年前的時光倒流了回來。
樊老三看著這個窖口,仿佛自己還是十九歲,手中還握了一把鋒利的鍘刀。這鍘刀是章運年給他的。章運年讓他好好守住窖裏那個小白臉子。北風號叫,雪花飛揚,他捂緊耳朵活動著雙腳在履行著一個民兵的職責。突然,窖子裏傳出話了:三哥,三哥你行行好,放我一條命。他裝作聽不見,依然挺立在窖口。窖子裏又說:三哥,我才十八,我沒幹過壞事呀。聽那可憐巴巴的聲音,他不知為何歎了一口氣。窖子裏接著又是哭聲了。哭聲嗚嗚咽咽,哭聲淒淒慘慘。樊老三覺得自己越來越受不了這種哭聲。他衝漆黑漆黑的夜空看了一會兒,把嘴唇一咬,對窖裏的人說:你跑吧。讓人抓住,就說是趁我撒尿時跑的。話音剛落,窖裏的人就爬出來,撲通一聲,跪到了他的麵前……
樊老三一定神,眼前跪著的人已是白發蒼蒼。他慌忙拉起他,結結巴巴地道:“別這樣。”
白發人說:“救命之恩呀。”
樊老三道:“甭說這事了,當初放你是覺得你太年輕,可憐,也沒想讓你報答。”
白發人說:“應該的,應該的。我問你我跑了之後,章運年沒追究你?”
“怎麼沒有?咳,不說這些了。幾十年了,章運年早死了,咱們也都老了。走,回家吧。”
白發人便隨樊老三往村裏走,走幾步還回望一下那座窖子,眼角始終有水。
回到樊老三那座覆有明晃晃瓷瓦的宅屋,便有些男女老少來看劉為禮。年紀大的執手相認,發出些老了老了的感慨。人們吃著劉為禮的煙和糖,問他在那邊的情況,劉為禮說他在台灣先是當兵,後來與長官鬧了別扭,一小差開到基隆,更名改姓做起了布匹生意。人們問他有無家眷,他說有,老婆是台灣人,兩個閨女都已長大嫁人。人們聽了,就默想那三個台灣女人會是什麼樣子。
正說著,忽聽屋外空氣中哧哧兩聲厲響,接著有個粗粗的男聲吆喝:開村民會了!開村民會了!誰不到罰款兩塊!村民們聽了這喇叭聲,一齊起身走掉,隻剩樊老三老兩口還在那兒為劉為禮續茶。劉為禮說:“你們不去嗎?”
樊老三說:“不去了,在家陪你說話。”
半個時辰後,屋外空氣忽又有了振動。這次是貴祥,他指名道姓在喊樊老三兩口子。樊老三與老婆隻好起身走了。
於是,這座宅屋隻剩下劉為禮一人,孤孤寂寂。在這種孤寂中,劉為禮忽然有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心驚肉跳。他一個人呆呆坐著,看地上那縷日光一點點往東歪,歪,直歪到東牆上呈砍刀模樣。
等那把砍刀終於消失,他又見到了宅屋的主人。他小心翼翼問開村民會幹啥,老兩口吞吞吐吐不肯道明。
老女人去廚房裏忙活,樊老三坐在牆根抽煙,話變得少了起來。客客氣氣吃完飯,宅屋中也沒再有村人前來。劉為禮隻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忍不住把風衣披上,且裹了又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