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票
出事的這天,金鎖兩口子睡得特別晚。
睡得晚是因為兩口鬧了別扭。晚上吃飯時,媳婦鼓蠕著小嘴吃了兩個煎餅,金鎖感到刺眼。金鎖想:俺一個大男人才吃兩個,你也吃兩個,你算什麼貨。就在喝罷糊粥放碗時放得很響,媳婦說,你摔碗摔給誰看?金鎖說,就摔給你看。媳婦說,你憑啥摔給俺看?金鎖說,不光摔碗還想揍你。大手一扇,媳婦的小白臉上立馬現出五個紅蘿卜。媳婦一頭撞過去,說你打你打,不打死俺你就不是人養的。這一來,金鎖反倒退卻了,往牆根一蹲再也不起,任媳婦坐在地上撒潑。媳婦的哭功很厲害,直哭到二更天還沒有打住的意思,眼淚鼻涕甩了一地。金鎖想止住媳婦的哭聲,但不知怎樣才能止住。正在犯愁,忽聽前街有了動靜,有雞叫,有狗叫,還有人叫。人叫的聲音是:馬子來了!馬子來了!
金鎖沒顧上多想,騰地跳起身來,一口吹滅燈,拉了媳婦就跑。媳婦這時也不哭了,緊隨男人躥得貓一般輕捷。躥出家門,回身上了鎖,又慌慌地往村後躥去。一口氣奔到村後山上,停住腳去瞅村裏,村裏鬧鬧嚷嚷火光熊熊。轉眼間,其他一些村民也跑出來了。大家聚成一堆,個個抖得像發脾寒。這年頭三天兩回跑馬子,可大家還是經不起驚嚇。而且這回天也冷,西北風抽在身上像鞭子。直到下半夜,村裏沒有了動靜,人們才不抖了,才摸摸索索地下山回村。
金鎖摸回家門,見什麼都是老樣子,忍不住喜氣洋洋。他開門讓媳婦進去,自己又急忙去了前街。他想知道沒跑出去的結果如何。
前街上站滿了人,正七嘴八舌地總結著這一回的損失。喳喳了半天弄清楚了:有兩戶的房子被燒,四戶的驢被拉走,六個女人被架了票,其中有莊長的大兒媳婦。
女人是頂頂重要的。被馬子拉走女人的漢子們,個個捶胸頓足,痛不欲生。這時,有人在街牆上發現了一張黃裱紙,上麵畫著一條彎彎扭扭的長蟲。眾人馬上明白:這一回來的馬子是魏小龍的人。丟女人的漢子們便咬牙切齒地罵魏小龍,一個個叫喊著要操死魏小龍的親娘和祖奶奶。
倒是莊長鎮靜,他說:甭胡嚎啦。魏小龍的老營盤在小青山,天一明就去找他講價贖人。眾人聽他這麼講,便漸漸散去。
金鎖回到家,見媳婦完完好好躺床上,就得意地上前邀功:多虧俺那一巴掌,不然早早睡下跑不成,你早叫馬子架去了。哪知媳婦不但不給獎賞,竟杏眼圓睜又罵:私孩子!雜種!不提那一巴掌俺還好受,一提就想殺了你!金鎖隻好一個屁也不再放,灰溜溜去媳婦腳頭臥下。一夜無話。
臘月裏沒事幹,兩口子直睡到天近中午。剛起身煮了兩碗地瓜吃下,莊長卻來到了門上。金鎖是窮漢,平日裏莊長是極少到他家的。正奇怪這一次為何破了例,莊長卻盯著他媳婦看:你叫小娥?金鎖媳婦點點頭:是呀。莊長籲一口氣道:這就好啦,這就好啦。隨即扯過金鎖的腕子去了門外。
對莊長的這一舉動金鎖更感到意外。在他的記憶裏,他與莊長身體間的接觸隻有一次。那是去年他遲遲交不上田畝稅,讓莊長用腳踹了一下。不過那次隔著莊長的鞋掌與自己的褲子,感受並不真切。這一回是手抓手肉觸著肉,他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腕上血脈在莊長的緊攥下變重了的搏動。他說:莊長有什麼事呀?莊長在院門外的陽光裏立定,綻了笑容說:金鎖,送你媳婦上山吧。金鎖疑疑惑惑道:上山?上什麼山?莊長說:上小青山。金鎖說:上小青山幹啥?莊長說:魏小龍要你媳婦。金鎖吃一驚,嘴裏叫道:這個馬子,他要俺媳婦幹啥,他拉去六個女人還不夠?莊長說:人家昨天夜裏來咱莊就是找你媳婦的,沒找到,才拉了那六個人。金鎖說:俺不信,魏小龍要俺媳婦幹啥。莊長說:咱也不曉得,可人家指名道姓要,你快給人家吧。金鎖挺著脖子叫:我不給!莊長臉上換了怒容:你不給不行!金鎖說:就不給就不給!一轉身跑進院內,將院門砰地關死。
回到屋裏,金鎖氣咻咻罵:日他親娘,日他祖奶奶!小娥瞅著他道:你敢罵莊長?金鎖說:我罵莊長幹啥,我罵那個馬子!我問你,那個馬子認得你?小娥說:哪個馬子?金鎖說:魏小龍。聽了這個名字,小娥的眼睛一亮。雖是極短暫的一亮,卻被金鎖捕捉到了。他立即說:他認得你!他認得你!你快說,他怎麼認得你的?小娥沉默片刻,便做了回答:俺二姐是他那個莊的。金鎖聽了一句話也說不出,隻在那兒呼呼喘氣。小娥說:什麼事呀,到底什麼事呀。金鎖便咬牙切齒,把魏小龍指名要她的事說了。小娥聽了臉微微一紅,低頭罵道:這個賊仔。金鎖突著眼珠子問:你跟他早就有事?女人卻抬起臉罵道:放你娘的臭屁!金鎖便不再問了。
這時,金鎖對媳婦忽然有了一種刮目相看的感覺。說心裏話,他剛娶來小娥那會兒,是覺得小娥委實不錯,臉盤兒長得周正,被窩裏也知道疼人。可後來不知怎麼回事,他漸漸對女人看著不順眼了。尤其在飯量上,她一個女人家,頓頓跟大老爺們分不清上下多少,這還了得?有這樣的老婆,家裏還能積下糧囤?所以金鎖三天兩頭跟媳婦幹仗。哪知小娥也倔,從沒有認錯的意思,讓金鎖心裏揣了一大包恨。而今天攤上這麼件事,小娥在他眼裏陡然添了分量。想想吧,一個占山為王遠近聞名的馬子頭兒都能看上她,她真是不一般哩。小娥一人就能換回六個女人,說明她一個頂她們六個哩。六個!其中還有莊長的大兒媳婦!想到這,金鎖便拿眼去認真端詳小娥。這一端詳,小娥平日被他淡漠了的俊處和從未發現的俊處都顯露了出來。於是,心裏便一拱一拱的,有了一種急於抱小娥上床的衝動。
與這衝動一起來臨的,還有一種嚴重的恐慌。這恐慌像一片烏雲,很快罩滿了他的整個心境。他想了想說:小娥,咱們走吧。小娥仍是低頭不語,頰上蓄著兩片紅豔。聽了這話她怔怔地問:走?上哪兒走?金鎖說:上後山。小娥說:上後山幹啥?金鎖說:你是裝憨呀?你是想去當馬子的小老婆呀?小娥的臉便益發紅起來,嘴裏說:走就走。
兩口子一先一後出屋。不料剛把院門的木栓扯開,門外卻是一片喝叫:哪裏跑!接著,門被踢開,一幫人呼呼隆隆湧進院裏。金鎖兩口子定睛看時,見那些人均是昨夜失了女人的主兒,為首的便是莊長的大兒子龔玉佩。
一幫人把金鎖兩口子圍在圈裏,七嘴八舌道:你們跑?你們跑了俺怎麼辦?金鎖說:俺去走親戚,關你們什麼事?龔玉佩說:趁早閉上你的×嘴!你占了人家魏小龍的女人,害得俺們妻離子散,你他娘的算什麼玩意兒!金鎖大聲叫屈:俺占了魏小龍的女人?是他要占俺的女人!俺偏不給她!說著就拖了小娥,左衝右突欲走。但龔玉佩等人哪裏肯放?結果是金鎖人沒走成,身上倒吃了不少老拳。混亂中小娥也吃了苦頭,隻見她手捂屁股直掉眼淚。
龔玉佩又道:你說你送不送女人?
金鎖斬釘截鐵道:不送!
龔玉佩問另外五個男人:他不送,你們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