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選個姓金的進村委(2 / 3)

那年金大頭二十四歲。他想無論如何我不能由著人家鉸毛摘蛋。老輩人泄氣了,我這一輩不能泄,那樣的話,金家就永無出頭之日了。他將他這輩的五個男性分析了一番,覺得唯有自己上過高小,有文化,也有頭腦,那麼,今後能擔負起金姓命運別無他人,隻有我了!想到這裏金大頭心情悲壯,在無人處大哭了一場。哭過,便認真地想怎麼辦。想來想去想出了分兩步走的辦法:第一步施苦肉計,由他出麵找幹部痛罵老輩人打算搬遷的可恥行徑,表示要在荊家溝老老實實地住下去,打消幹部的疑忌;第二步,他要積極表現自己,爭取能在某一天當上村幹部。第一步他做了,幹部說你們想住就住下去,反正不能把你們攆出去。第二步,金大頭作了長遠打算:二年入團,五年入黨。因為隻有入團入黨最後才能當上幹部。二十四歲的他寫了入團申請書,畢恭畢敬遞到團支書手裏,然後就發瘋一般表現自己。那一年全國上下大學毛主席著作大做好人好事,金大頭在全村青年中第一個完整地背誦下了“老三篇”,每天晚上都去給生產隊裏幹不記工分的活兒。自家的地瓜幹本來已經不多,可他還是扒了一籃子送給一個老黨員。他的事跡讓團支書發現了,在會上表揚了他,當年冬天讓他入了團。初戰告捷,金大頭以後表現得更加起勁。第二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村村鬧著讓當權派下台,這一下讓金大頭喜出望外,他也以金姓人為主拉起一幫紅衛兵,專造大隊書記荊士明的反,並指望著能進大隊革命委員會。想不到,新成立的大隊革委還是由大姓人組成,荊、段、葉、謝都有,唯獨沒有姓金的。更要命的是,過了不久,老幹部荊士明重新站起來,成了荊家溝大隊黨組織“核心組”組長,領導“一打三反”運動,把他定為壞分子報到公社,他被公安拴到縣裏坐了半年的牢。這一下他元氣大傷,再也無力與大姓人爭鬥了。

忍辱含垢整十年。十年後,廣播喇叭裏忽然說,村裏要成立村委會,幹部由村民來選,金大頭那死了多年的心又活泛了起來。在終於等到荊家溝選村委的時候,他把金姓人預先召集在一起,要大夥選他。眾人當然答應,隨後一個老者就找前來組織選舉的鄉幹部,推薦金大頭為候選人。然而第二天的候選人名單上沒有他。他找到鄉幹部問,鄉幹部告訴他,推舉他的人太少了。金大頭看看會場上坐著的一小撮金姓人,從頭涼到了腳後跟。三年後村委又一次改選,他幹脆裝病連會沒去參加。

時間不長,一個晚輩的成長又點燃了他的希望。這個晚輩就是侄子金路。金路腦瓜兒好使,念書念得好,竟然考到縣一中上學去了。要知道,這是荊家溝金姓人第一個高中生呢!金大頭欣喜萬分,勉勵侄子好好學,考上大學吃皇糧,樹旗杆,給金姓撐門立戶。可是等了三年,金路卻沒能吃上皇糧,又回家捧起了地瓜幹煎餅,讓金大頭十分失望。他想,爹和我兩代都是孬熊,這第三代也沒有能成才的啦。他這感歎剛剛發出,金路卻一個人出門闖蕩去了,沒過兩月就從廣州寄回家五百塊錢。這在荊家溝引起了很大轟動,接著就有好幾個大姓小夥子到金路家找到他的地址,背著包南下找他。過年回家,金路穿得齊齊整整,走門串戶講南方的事情,說得許多人心動,過了年又有十幾個年輕人跟著他上路。金大頭心裏說,行,這金路行,下輩人就指望他啦!春天種完花生,管這片五個村的宋片長來開會,說要改選荊家溝的村委,金大頭下決心要把侄子推上去。他找到宋片長,痛說這些年來金姓人在荊家溝的遭遇,大講金路有文化有本事,讓片長一定把金路當作村委會候選人。宋片長聽完後說,要根據條件統盤考慮。金大頭不知統盤考慮是怎麼個弄法,直到五天前他聽說,金路真是候選人之一了。金姓人額手稱慶,說趕快讓金路回來!算一算坐火車已來不及,金大頭說,讓他坐飛機,他自己掏不起錢咱們九戶平攤!眾人都說這辦法好,當天金大頭就去鄉郵局發了電報。第二天,鄉郵員也把金路的回電送來了。可是,為什麼他至今還沒到呢!

金大頭看看牆上,他用粉筆寫的“金路”兩個大字赫然入目。這是他為了防止族人在會上投錯票,特地將這兩個字寫在牆上,給大家上了一堂急用先學的識字課。這兩個字,就連八十二歲的文嶺叔也說已經記牢了,然而叫這名字的人卻還沒來!

這可怎麼辦呢?

一陣啜泣聲從大床的床角傳出。那是金路的娘。這個當年十分俊俏現在已是滿臉核桃皮的老女人嗚嗚咽咽道:“還不回來,怕是路上出事了吧?”

這話,讓金大頭的心急劇下沉。坐飛機要從天上走,這本身就是很懸乎的事兒,自從昨天沒見金路,他就暗暗往這方麵擔心。昨天晚上,他早早守在電視機前看新聞,想看有沒有飛機出事的消息,可是羅京和李瑞英說這說那,直到說再見也沒提飛機的事,才讓他稍稍放了心。眼下金路娘又嘟噥出事,金大頭想,會不會真在路上出事呢?

一股更為嚴重的焦慮燒烤著他的心。他把煙袋狠狠地咂了幾下,往桌子腿上一叩說:“我到公路那裏看看去!”

一個叫瓤子的青年願跟他一塊去,二人就出門走了。跌跌撞撞走完十裏山路,到了與公路交接處,路邊忽地站起兩個人影。那是又在這裏等了一天一夜的大官和小壺。兩個青年一見家裏來人,說話都帶了哭腔,說他們一直在這裏瞪眼瞅著來往的客車,可是來來回回幾十輛,就是不見金路下來,你說急不急死人!

金大頭的心更加沉重,他像個病弱的老豹子似的頹然坐下,半臥在了路邊。

幾個人都不說話,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看路上。可是此刻路上的車很少很少,多是些趕夜路拉貨的。客車隻見到幾輛,大約是跑很遠地方的,到了這個路口一刻也不停。

等,等,一直等到東天邊發白。

再等,再等,一直等到日頭出來。

看看那顆又圓又紅的東西,金大頭的大頭上冷汗津津。他抹一把頭皮說:“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耽誤開會啦,快回去!”

他跟瓤子就爬上大官和小壺的自行車後腚,四個人顛顛地往回趕了。

一進村子,就聽村支書荊洪安在大喇叭裏催人去開會。他用他女人般的嗓門說,選舉馬上要開始了,馬上要開始了。金大頭他們急急來到村部大院,眼前果然是黑壓壓的一片人。金姓人早在一個角落裏坐成一堆,此時見他們回來,都抬起手像小孩見了娘似的急切招呼。金大頭走過去,金姓人從他臉上看出了兩天來等候的最後結果,所有的嘴巴一齊發聲:怎麼辦呢?這可怎麼辦呢?

金大頭沒法回答他們,便掏出煙袋蹲下抽煙,一邊抽,一邊注意著會場上的動靜。

幹部們還沒露麵,預備給幹部們坐的一排桌子空無一人。但大喇叭裏也沒有了支書的女人嗓門。金大頭知道,此時幹部們正在屋裏開小會,開完小會就出來開大會了。

他再看看院裏的人群。有一部分人還是像以前幾次選舉一樣自發地分片坐著:有一片是姓段的,有一片是姓葉的,有一片是姓謝的。而占絕對多數的荊姓人則散散漫漫,坐得到處都是,顯示著他們的強大與傲慢。再看看身邊的金姓,實在是“丁點兒”,實在是“文革”時常說的“一小撮”。領著這麼一小撮與其他幾大姓抗爭,真是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