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選個姓金的進村委(1 / 3)

這是個無月之夜。已是下半夜了,荊家溝家家戶戶都熄了燈,黑暗更濃更重地占據了每一條街巷、每一個院落。沒有動靜,仿佛一切生靈都睡熟了,就連狗叫也很難聽到一聲。

然而後街金大頭的家裏卻是另一種景象。在用散發著汗臊味的毯子擋嚴了窗戶的屋裏,在一盞15瓦電燈的暗淡光亮的照耀下,荊家溝金姓的二十二個成年人還聚集在那裏一直沒睡。跟往常族人聚會時一樣,女人們都脫了鞋坐到床上,一大一小兩張床在她們的屁股下“吱吱”地叫喚著;男人們則或坐在飯桌邊、或蹲在牆根抽煙,咳嗽聲、吐痰聲此起彼伏。

他們在焦灼地等候一個人。

“怎麼還不回來?”一個男人說。

這話剛說出來,有許多聲音附和:是呀,該回來了呀!

眾人這麼說著,便一齊去看坐在飯桌邊的金大頭。在荊家溝九戶金姓人家中,這個長著一顆大腦袋、年近五十的漢子輩分不算最高,但事實上是大夥的首領。他的思想與言行,對金姓男女老少有不容置疑的影響力。在關係到金姓人整體利益的關鍵時刻,他就是眾人的主心骨。

金大頭聽了這話沒有作出反應,依舊低著他那顆長滿花白頭發的大腦袋悶悶抽煙。事實上,他沒法解答眾人在這不眠之夜已發出過無數遍的問話。他心裏也在火燒火燎地想,日他奶奶的真怪,這個金路怎麼還沒露麵?!

他扭頭看一眼牆上的掛鍾,已是兩點十分。他知道,再過五六個鍾頭,那場關係到金姓人前途和命運的村委會選舉就要開始了,而他們金姓人推舉的候選人金路至今還沒從廣州回來!

“不是說坐飛機麼?坐飛機還這麼慢?”又有人小聲嘟噥。

金大頭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桌上放著的那張電報。那上麵明明白白寫著:16日坐飛機回。陽曆的16日是昨天,不,現在應該說是前天了。金大頭向人打聽得很清楚,從廣州坐飛機到離荊家溝三百裏遠的省城,兩個鍾頭就到。在省城再坐汽車回家,半天也就行了。所以前天中午金大頭就派出了兩個小夥子,騎車到十裏外的公路邊等,但等到半夜沒見人就回來了。大家猜測說,大約是飛機落得晚了,金路要在省城住一宿再回來。昨天兩個小夥子又去,金大頭囑咐他們,不見著金路再不要回來。可是上午沒見他們回村,下午也沒見他們回村。晚上金姓人全聚集在這裏等,至今也沒見他們的影子!

再不回來,明天的選舉會上可怎麼辦呢!要知道,候選人不在場是要嚴重影響票數的。在那個時刻,很多選民可能會把“×”號劃到金路的頭上。那樣,他金大頭幾十年的努力和金姓人上百年的期盼就全完了!

想到這裏,金大頭心急如焚,麵前的煙鍋明滅頻率進一步加快。

金大頭對荊家溝金姓人的曆史不堪回首。他深深埋怨他的曾祖父,埋怨他當年不該到這荊家溝財主家雇活,接著娶了一個段姓女人在這裏安家。如果不是這樣,他的後代現在會生活在三十裏外的“老家”金家官莊,會挺直腰杆盡享大姓人家的威風,而不必在這荊家溝整年受氣。金大頭從能記事起,就飽嚐了受欺淩的滋味。他走到院上,往往有一夥孩子衝他喊叫:“丁點兒鐵,丁點兒銅,丁點兒姓金的是孬熊!”喊罷,還“呸、呸、呸”地向他吐唾沫。這種口頭辱罵還是輕的,有時候他老老實實地呆在那裏,就會有一夥孩子躥上來揍他一頓。他在這些時候也曾反抗過,但這種反抗隻能招來更為嚴重的打罵。他也曾把幾個金姓小兄弟召集起來試圖報複,但因勢單力孤,沒有哪一次不被大姓孩子打得落花流水。

在他長大以後,更領教了金姓成人所受的欺侮。在荊家溝,荊家是第一大姓,占了全村總戶數的六成。之後是段家,大約占兩成;葉家,占一成半;謝家,占一成;而他們金家,六十年代裏隻有五戶,連半成都占不上,隻占全村總戶數的百分之三。雖然金姓人沾了那位老長工的光,都是共產黨最器重的貧農成分,雖然他們都是光榮的人民公社社員,但在荊家溝就是抬不起頭來。多少年來,村裏大小幹部沒有一個能由姓金的當,他們隻有在生產隊出苦力的份兒。由於沒有人在村裏頂用,他們的一些基本權利便受到侵害。譬如說分自留地,劃宅基,如果哪塊最差便注定會是金姓人的;上級調民工出去扒河,荊家溝派人時金姓有幾個勞力去幾個勞力;平時在隊裏幹活,金姓人汗灑得比別人多,工分卻掙得比別人少。更嚴重的是,那一年老書記荊士明看上了金大頭的嫂子也就是金路的娘,幾次去她家調戲。有一回瞅見她獨自在家,一進門就掏出家夥撒尿,從院門撒到屋門,嚇得女人捧起鹵壇子要喝,那個狗東西才作罷。就是這樣,金姓男人不敢放一個屁。久而久之,金姓青年連找媳婦都難了,那些外村姑娘一聽要去荊家溝金家,都說姓金的就那麼幾條腿,要是跟著他們還不吃大虧?金大頭就是費了好一番勁,先後吹了不下七回,才在二十八歲上娶來了一個豁嘴女人。當然他的大頭曾讓幾個稍稍俊俏的姑娘看了翻白眼,但多數幾個長得很不咋樣的也不願意,顯然是衝了他的家族狀況。“丁點兒鐵,丁點兒銅,丁點兒姓金的是孬熊”。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深切地明白了“丁點兒”的含意。

他憤懣極了。那年他受隊長的指派去縣城運化肥,瞅空兒去書店花六分錢買了一本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百家姓》,回家後越看越不服氣:他們幾姓算啥呢,天下幾百個姓,第二十五個就是金姓呀!謝家稍好點,是第三十;段家,是一百一十八;葉家,是二百五十七;荊家呢,那是占了最末尾最末尾的,在單姓中倒數第十!他們憑啥要對金姓翻白眼挺肚皮?他把這種見解向族人講了,族人個個覺得荊姓顛倒乾坤天理難容。但這見解隻能在金姓內部發表,他們是不敢說給大姓人聽的,他們的待遇還是年年依舊。金大頭還看過一本線裝書,上麵說了金木水火土的一些學問,這又引起了他的思考:書上說金能克木,那麼一蓬荊條是連像樣的木也算不上的,咱為什麼就克不了他們呢!這意見金大頭更不敢發表,連在內部都不敢,他怕那蓬荊條燃成熊熊怒火,把他們這一“丁點兒”金給燒化嘍。

這都是金大頭二十歲之前的思想活動。過了二十歲,他忽然明白這些思想全都是胡扯蛋,連一點兒用也不中的。要改變金姓命運,隻有拿出實際行動。

怎麼行動呢?他們想到過遷徙。引發這一念頭起因的是金大頭的“百家姓座次說”在內部發表後卻讓外部人知道了,荊姓人皺著鼻子道:第二十五算個×!倒數第十的照樣不尿他們!不願在荊家溝住就走呀!去朝鮮吧,那裏是姓金的當皇上,保準你們吃不了虧!金姓人一聽覺得有道理:樹挪死人挪活嘛,咱非得在這一棵樹上吊死?朝鮮是去不了的,金日成的光咱沾不上,可是回老家總可以吧?金姓人很快達成一致意見,決定回到金家官莊本姓人的溫暖懷抱。金大頭的爹和他的堂弟作為代表到了金家官莊,向那村的幹部哭訴了金姓人在荊家溝的悲慘遭遇,聽得同一血脈的人潸然淚下,當即答應他們速速遷回。不料,就在荊家溝金姓人歡欣鼓舞準備動手收拾家產的時候,金家官莊的幹部卻來告知:你們遷不成了,公社黨委不同意。金姓人急了,一齊去四十裏外的楊集公社向領導駐地哀求,可是去了幾次都讓人家趕了回來。領導說,天下是社會主義的天下,在哪裏也是社會主義的天堂,你們這種無理要求是不能答複的!搬遷沒搞成,荊家溝的幾大姓卻都知道金姓有了二心,待他們越發冷酷。幾個老輩人流著淚哀歎:完了,完了,咱姓金的這一回成了案板上的羊,人家愛鉸毛就鉸毛,愛摘蛋就摘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