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殺了(1 / 3)

是知道了那張大紅紙上的內容,老蝸牛才動了賣豬的心思的。

那張大紅紙是本村吳興科貼的,貼在村中央的大街上。下午老蝸牛去打醬油路過那裏,見一些人圍在那裏看,他也就過去了。他小時上過幾年學,是識一些字的,所以就看懂了紙上的內容。老蝸牛看完後覺得,這張大紅紙,其實是貼給他看的。

吳興科貼了這張大紅紙是要賣電視機。賣他家那台舊的,十七寸的,黑白的,打算賣一百五十塊錢。老蝸牛知道,吳興科這幾年販菜掙了錢,早就想換一台大彩電,今天果然要換了。可是他賣舊電視機,村裏誰還會買呢?老蝸牛早就暗地裏調查清楚,在吳劉村二百多戶中,至今沒看上電視的隻有三戶:一戶是老光棍吳大舌頭;一戶是寡婦梁鳳花;再一戶就是他老蝸牛了。村長劉四清幾年前就在大喇叭裏吆喝,要“徹底消滅無電視戶”。老蝸牛原先想等著村裏來消滅他,比如說救濟一點錢什麼的,可是等了幾年也沒見動靜,就隻好自己消滅自己了。可是,老蝸牛要想消滅自己也難,因為他要首先消滅債務。前些年他兩個閨女出嫁,一個兒子娶媳婦,欠下的債像驢背上盛滿臭糞的馱筐一樣,把他的脊梁骨快要壓斷了。現在,兒子早已分家單過,他也一點點地把賬還上了。最根本的是,他家現在又長起了一頭肥豬。前幾年他家養豬都是給債主養的,從這一頭開始是給自己養的了。他粗略地計算了一下,這頭豬大約賣三、四百塊錢,留下二百塊錢買豬崽,剩下的正好能把電視機買下。老蝸牛想,我明天就去把豬賣了,把這台電視機買下。

做出決定後,老蝸牛就提著醬油瓶子去了吳興科家。

吳興科正在院裏修車,扭頭瞅見他進來,手裏還有個醬油瓶子,立刻把眼瞪圓了說:“老蝸牛,你瓶子底下有條蚰蜒!”

老蝸牛吃了一驚,急忙歪倒瓶子去看,結果醬油就從瓶口跑走了一些。他沒看見蚰蜒,卻看見吳興科在那裏笑,便明白吳興科是在逗弄他。他扶正了瓶子罵道:“吳興科,你這塊雜碎。”

他罵上一句,一本正經地問道:“吳興科,你要賣電視機?”

吳興科說:“是嗬。你買?”

老蝸牛:“我買是想買,可你得放給我看看,看它還出人影兒不。”

吳興科就到屋裏放給他看。人影兒是有的,而且清清楚楚。

老蝸牛撫摸著電視機說:“你再便宜一點兒,這貨我要了。”

吳興科說:“一百五夠便宜的了。我買花了六百,才看了六年。你想想吧。”

老蝸牛想想,就點頭認可了這個價碼。但他又說:“我明天賣了豬才有錢買。你開車幫我把豬賣了吧。”

吳興科說:“你這個老蝸牛,還能想出這個點子來。我幫你賣豬,就白搭二十塊錢運費了。”

老蝸牛說:“你幫我一趟吧。賣了豬回來,我就給你電視機錢。”

吳興科說:“好吧。”

老蝸牛見事情談妥,就回了家去。他跟老伴一說,老伴也是興奮不已:她這些年來饞電視饞得比老蝸牛還狠,曾多次到兒子的新房裏看,然而每次都讓兒媳的冷言冷語攆了回來。她回來向老蝸牛哭,說咱們辛辛苦苦給他們蓋上房子,買上電視,他們就這樣待咱。老蝸牛一邊歎氣一邊說:唉,什麼時候咱自己買上電視就好了。現在,老太太聽說終於要盼到那一天了,激動得一夜沒有睡好,天不亮就起來煮豬食,拉得風箱又急又響。

天亮後,老兩口把豬喂上了。因為放得精料格外多,那頭豬呱呱唧唧瘋吃,連頭也不抬一下。老蝸牛說:“好,吃上十斤二十斤的,好多賣點錢。”老伴說:“你就知道錢,就沒想想俺一瓢糠一瓢水的,伺候它半年了……”說著,兩行老淚就滴到了豬頭上,惹得那頭打小就劁了的母豬停住吃食,抬起頭看這老兩口。老蝸牛這時忽然發現,那頭豬的眼睫毛又長又密,像有一次進城看到的洋氣女人似的,於是,心裏一股愛憐湧上來,眼窩裏也是酸酸的。

豬吃飽了,吳興科開著他的“黑豹”農用車也到了門前。吳興科是個壯漢,等老太太把豬從圈裏攆出來,他撲上去三兩下就將其逮住,讓老蝸牛拿繩子綁牢,隨即又抬到了車上。

他們去的是三裏外的老鴰嶺。老鴰嶺有個姓邢的屠子,天天擺肉攤,天天殺豬,所以附近幾個村裏許多人都找他賣豬。當然,如果需要吃肉了也去買他的肉。

車開到邢屠子家門,吳興科與他把豬抬下,便說要去拉菜,倒轉車頭就走了。老蝸牛這時便到院子裏找邢屠子。

都是東西兩莊的人,平時早已認識的。他見邢屠子正在磨刀,就說:“老邢,我拉來了一口豬,你稱稱吧。”

邢屠子說:“稱稱就稱稱。”

然而,邢屠子並沒有馬上稱豬,而是和老婆同心協力把一頭花豬往宰床上抬。看來他老婆早已鍛煉出來了,一手揪一隻豬耳朵舉重若輕。那花豬已經意識到大限將至,叫喚得聲遏行雲。聽見這頭豬的叫喚,老蝸牛的豬也在門前叫喚著掙紮,大小便全部失禁。瞅著地上飛快增加的豬屎豬尿,老蝸牛心疼得不得了,便要求邢屠子趕快給他的豬過磅。邢屠子提著屠刀說:“老蝸牛,你一輩子慢慣了,這回兒急個啥?”說罷,一刀捅死那頭大花豬,然後有條不紊地剝皮,開膛,拾掇各種各樣的下水。

邢屠子一邊幹活,還一邊與老蝸牛開玩笑。他問老蝸牛,如今吃飯的時候,老婆還用不用水筲滴漏,弄得老蝸牛立馬紅了一張老臉。這是老蝸牛廣為人知的故事。老蝸牛從小幹什麼事情都慢,吃飯慢,幹活也慢,因而得了個綽號“老蝸牛”。他長成大小夥子了,在生產隊裏幹活卻頂不了整勞力,別人一天掙十分他隻能掙九分。由此帶來的後果是,同齡人都成親了他還是光棍一條。到了三十歲上,他才娶了外村一個寡婦,過門時帶了一個六歲的閨女。這女人嫁給老蝸牛後,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的慢。就說他吃飯吧,往往是女人與閨女吃完半天了,他還在那裏慢吞吞地喝,慢吞吞地嚼。於是,老婆找了個漏水的筲桶掛在院裏的樹杈上,往裏麵裝上一瓢水,然後告訴老蝸牛:如果筲裏的水漏完了他還沒吃完,就把他的飯奪去喂豬。女人說到做到,有好幾回男人還沒吃飽,手裏的飯真的去了豬肚子裏。老蝸牛被逼無奈,這才改變習慣,一端起飯碗就埋頭拚命。至於他在地裏幹活的慢,女人沒有辦法整治,因而一輩子也沒見多大起色。

總結一生的見聞與教訓,老蝸牛早已得出結論:人生在世,好也出名,孬也出名。像他這樣孬得格外顯眼了,什麼事情都傳得飛快,傳得久遠,傳成一個個他到死也躲閃不開的笑柄。好在他已經習慣了人們的取笑,每到這時,老蝸牛隻是羞答答地聽著,不回答,也不反駁。

邢屠子提罷這件事,又問:“老蝸牛,如今你拉屎還用石頭支住屁股不?”

這時,老蝸牛的臉便紫起來了。因為這事太臭。二十年前一個夏天,他實在吃夠了糠菜,就從山上拾了一些蘑菇回家炒了吃。不料,吃下之後老是拉肚子,白天在隊裏幹活,鋤兩下莊稼就往山溝裏跑。最後,他蹲得腿都酸了,屎還是沒拉完,隻好靈機一動,撿過兩塊石頭支住屁股,打起了持久戰。這戰術讓別人發現了,老蝸牛便又多了一個著名故事。

看來,邢屠子的老婆也已聽過這個故事,此時瞅著老蝸牛笑得奶子直顫。

老蝸牛羞得厲害,羞得想走。但他又想,我是來賣豬的,豬還在那裏沒過磅呢。於是又硬著頭皮在那兒等,邢屠子再怎麼取笑他,他也忍著。

等了好半天,等得他那頭豬再也拉不出屎尿了,邢屠子才甩著兩隻血手走了過來。

老蝸牛沒忘了問一聲價錢。聽邢屠子說按兩塊四,他覺得可以,就揪住一頭豬的尾巴,向邢屠子說:“來,抬吧。”

過完磅,邢屠子與老蝸牛把豬抬到了院角的豬圈裏。老蝸牛看見,這裏還有三頭活豬,大約是邢屠子買來留著殺的。放開豬蹄子上的綁繩,走出來,關好門,邢屠子轉身去了屋裏。老蝸牛隻道他是拿錢去了,卻不想邢屠子再出來時,手裏隻有一張三指寬的白紙條。邢屠子說:“你先拿著這張條子,等豬殺了,就給你錢。”

老蝸牛不願意了,他後退兩步,避開邢屠子那隻遞紙條的手,說:“你怎麼不給現錢呢?你得給現錢。”

邢屠子說:“還少了你現錢?你看,我這不是寫得很明白嗎?‘今收到吳劉村老蝸牛一頭肥豬,183斤,每斤2.4元,共合金額439.2元,殺了付款。’”

老蝸牛接過去看看,是這麼回事。他想,邢屠子天天擺肉攤,哪天不得殺豬呀?再晚,也就是三五天的事。於是向邢屠子點點頭:“那就按你說的辦,殺了豬就給錢。”

邢屠子說:“是,就這樣。”

老蝸牛回頭向豬圈再看一眼,就揣好那張紙條走了。

回到家,老伴說:“賣了?賣了咱就去把電視抱回來!”

老蝸牛搖搖頭:“今天還抱不成。”說罷,就取出那張欠條向老伴展示。

老伴看了,咂著牙花子道:“邢屠子哪天殺呀?”

老蝸牛說:“他哪天不殺個一頭兩頭的?我後天就去看看。”

第三天吃過早飯,老蝸牛便去老鴰嶺要錢。可是他揣著欠條出門後,又回來向老伴要兩塊錢。老伴說:“你是去跟邢屠子要錢的,跟我要錢幹啥?”

老蝸牛說:“割肉。”

老伴說:“不過年不過節的,割肉幹啥?”

老蝸牛道:“唉,東西兩莊的,都是熟人,一去就要錢不好,就裝著割肉問問吧。再說,咱們辛辛苦苦喂起一口豬,也該犒勞犒勞。”

老伴想想也是,就沒再說什麼,打開櫃子拿了兩塊錢給他。

老蝸牛揣著錢來到老鴰嶺,找到邢屠子平時擺攤的地方,邢屠子果然正在那裏賣肉,肉案邊站了一圈人。老蝸牛走到人圈兒外頭,伸長脖子去打量案子上的半片豬身,想看看那是不是自己的豬。但是那豬已經扒了皮,不認識了,不像自己的老婆,扒了皮也認得骨頭。老蝸牛隻好站在那裏,眼看著那豬身讓邢屠子一塊塊剁下來,一塊塊稱好了扔給買主。

如今的日子到底是好多了,四塊五一斤的肉,不過年不過節也有人買。買一斤二斤的,那是自家吃;買十斤二十斤的,那是有紅白喜事。老蝸牛看了一大會兒,也沒發現像他這樣隻買不足半斤的。所以他很不好意思。他藏在人圈兒外頭躊躇半天,看看人已經不多了,藏不住自己了,才鼓足勇氣走上前去,遞上了那張兩元票子。

邢屠子接錢時便看到了他。他撇著嘴說:“老蝸牛,你真是個老蝸牛。四兩肉,也就喂飽個蝸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