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命線(2 / 3)

一個小夥子走出來,打手勢讓肖二滿進去。肖二滿渾身顫抖,下意識地捂著襠間止步不前。嶽鳳霞推他一把道:“看你嚇得,真是個孬熊!”

肖二滿隻好走了進去。小吳讓他到手術台上躺下,撕下他的褲子,接著拿過一把剃須刀,一手扯著他的那東西,一手給他刮起毛來。刮完了,又拿一種涼冰冰的液體給他擦。擦罷,就拿來一個針管子給他攮上了。在攮的過程中,肖二滿疼得“哎喲哎喲”地直叫。小吳說:“你不用叫,馬上就覺不出疼了。”

片刻後,肖二滿果然覺得那兒發木,不再有疼感。這時薑大夫過來了。肖二滿知道他是要動刀子了,索性將眼閉上,由著他收拾。他聽見那些鐵家夥與盤子一陣陣碰響,也感覺到薑大夫緊挨著他動來動去。

過了不長時間,薑大夫走到牆角洗起手來,小吳則扳著他的腿給他穿褲子。他欠起上身看看,自己的腿間多了一包白白的紗布。他明白,自己的生命線已經被截斷了,永遠地截斷了。他抽嗒一下鼻子,兩顆淚蛋子從眼眶裏滾了出來。

小吳把他的褲子穿好,扶他下了手術台,去了外屋。嶽鳳霞還在那裏,她等薑大夫在一張單子上簽了字,拿過來裝進兜裏,轉身對肖二滿說:“走吧。”

見她並不來扶,肖二滿隻好自己向外頭走去。他大叉著腿,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了外麵的大頭車那兒。

車開回村裏,開到肖二滿的家門,嶽鳳霞對跑來迎接的陳菊花說:“宣布一條紀律嗬——你們七天內不能同房!”說罷將肖二滿扶下車來,交給了陳菊花。

陳菊花把肖二滿扶到屋裏躺下,扯著他的褲腰說:“我看看。我看看。”肖二滿說:“看什麼看,再看也是斷了。”陳菊花便不看了,說:“我給你煮雞湯去,我把雞已經殺好了。”轉身就去了鍋屋。

肖二滿知道,從今天開始,他要像女人那樣坐月子了。不光老婆要好好伺候,連親戚朋友都要帶了東西前來看望。這是農村裏早就興起的規矩。想想也是應該:好好的生命線截斷了,這身子還能不虧?既然是吃了虧,那麼享受一下家人的伺候和親朋的探望,也是順理成章的,完全應該的。

所以,在陳菊花端來雞湯,用湯匙一口一口喂給他的時候,他喝得心安理得。

喝下一碗雞湯,吃下一個雞脯之後,肖二滿的娘端著半瓢雞蛋來了。老太太站在床前問:“紮啦?”

肖二滿說:“紮啦。”

“疼不?”

“疼嗬。”

老太太的眼裏便有淚花閃動。她上前給兒子掖掖被子,說:“可別跑了風受了涼。要是落下症候,你下半輩子就遭罪了。”

肖二滿的鼻子便有些酸楚。他想,到底是自己的親娘,說起話來句句砸到心尖子上。唉,我一年沒在家,回來還沒顧上看她呢,她倒先來看我了。她還端了半瓢雞蛋,這一定是她平時不舍得吃攢下的。

想到這裏,他讓陳菊花到挎包裏找出一包糖蛋,讓娘拿著。老太太推辭不要,說:“留給孩子吧,我吃一塊嚐嚐就行啦。”說著就摸出一塊剝了,放進已經沒牙的嘴裏“噝噝”地吮。吮過幾口,又從嘴裏拿出來,捏在手上去逗弄孫子:“來,吃糖蛋,吃糖蛋。”陳菊花皺著眉頭說:“他這麼小怎麼吃?快拿走吧!”老太太便將那塊糖又填到自己嘴裏,繼續“噝噝”地吮。

老太太坐了一會兒,便起身要走。肖二滿急忙示意陳菊花,讓她把那包糖拿給娘,老太太還是堅決不要,與兒媳推來讓去。肖二滿在床上急了,大聲道:“不就是一包糖嘛,這是誰跟誰呀!”聽兒子這麼說,老太太才把糖接過去,拿著走了。

過了一會兒,肖二滿的哥嫂來了。嫂子懷裏抱了一隻黑毛肉食兔,一進門就嚷:“他叔,你坐月子,俺沒有別的給,給你個兔子殺肉吃!”

陳菊花把兔子接過去,放到一隻籃子裏,說:“哎呀,不就是結個紮嘛,還叫您送東西來。”

嫂子說:“這可不是小事,得好好養著。你哥那年紮了,沒上心養好,現在一到陰天下雨就疼。”

陳菊花對肖二滿說:“聽見了麼?聽見了麼?咱可得好好養著!”

等哥嫂坐下,肖二滿便問他們今年養兔養得怎樣。哥哥說,不好,今年價錢跌了,到年底算算賬,差點兒賠本。哥哥接著問弟弟在外頭掙錢是多是少,肖二滿如實以告。兄弟倆於是齊聲慨歎,唉,在哪裏掙錢都不容易。

哥嫂坐一會兒走了,陳菊花送走他們,回來對肖二滿說:“他們結紮的時候,咱送了一個老母雞,還有三斤油條。輪到咱們了,他們光送一個兔子。他們兩口子吃秤磅拉鐵絲,玩細活兒。”

肖二滿說:“就是,兔子肉也不好吃,連個營養也沒有。”

陳菊花說:“沒營養咱就不吃,反正他不送雞別人還有送雞的。明天我把兔子抱給孩子他姥娘,叫她殺了吃,順便叫她知道你這事兒。”

肖二滿說:“送個訊兒也好。他姥娘知道了,肯定會告訴他大姨他三姨。”

這時,閨女平平放學回來了。他一放下書包就朝床邊撲:“爹,爹,你可回來啦!”

看見閨女一年中又長高了一截,肖二滿心裏高興,拿手摸著她的小臉說:“回來啦,回來啦。”

平平問:“爹你為啥躺著?你怎麼啦?”

陳菊花說:“你爹結紮了。”

平平問:“什麼是結紮?”

肖二滿急忙搶過話茬說:“就是肚子上長了個癤子,叫醫生動手術割去了。”

平平點點頭:“噢,是這樣呀?”

晚上,陳菊花把中午吃剩的雞熱過,端了上來。平平吧嗒著小嘴垂涎三尺,陳菊花卻隻給閨女盛了兩隻雞翅子。她說:“女孩子家吃雞翅子好,吃了雞翅子會梳頭!”平平便端過碗去,安心地啃起了那兩個雞翅子。肖二滿接過滿滿一碗雞肉,欣慰地道:“平平懂事了,不孬。”

九點來鍾,平平做完作業睡了,陳菊花給兒子喂過奶,便拱到了肖二滿的身邊。她伸手在肖二滿的胸脯上摸來摸去,喘氣也越來越急。肖二滿突然叫喚了一聲,接著用手捂住了腿間。他說:“不行不行,你快到平平的床上睡去。”

陳菊花便抱著兒子去了平平的床上。她一邊脫衣一邊罵:“村幹部一個個都不長人腸子!男人一來家就給逮去動刀子,他們傷八輩子天理!”

早晨起來,伺候一家人吃過,陳菊花便把兒子抱給婆婆,挎著那隻黑毛肉食兔去了五裏外的娘家。到那裏說了肖二滿結紮的事兒,老太太說:“這可不是小事,我趕緊捎訊兒給你姐你妹妹,明天一塊兒都去你家看看!”

聽娘這麼說,陳菊花在那裏坐了一會兒便回來了。他對肖二滿說:“行啦,訊兒捎到了。”肖二滿說:“那咱得預備預備,你去割幾斤肉等著。”

第二天上午,丈母娘早早來了。她挎了一箢子掛麵,還提了一隻母雞。她說已經托人告訴老大老三了,讓她們今天都來,各自從家裏往這走,中午前聚齊。肖二滿躺在床上說客氣話:“哎呀哎呀,還用你們都來。”丈母娘說:“不來怎的,這又不是小事。”說罷,她便走到另一張床邊逗外甥去了。

過了一會兒,小姨子陳荷花從十裏外的戚家官莊來了。她把自行車在院裏插下,把後座上的箢子解下,一進屋就衝著肖二滿笑:“這回老實了嗬。”

姐夫小姨,見麵扯皮。肖二滿就愛跟小姨子開玩笑,現在聽陳荷花這麼說,立馬接過話茬道:“老實不老實,你試試嘛。”

陳荷花將帶來的一袋奶粉向他臉上一擲:“放你的驢屁!”

肖二滿接過奶粉,哈哈大笑,心中充滿了愉快。

這時,陳菊花早已和好麵,拌好了餡子,母女三個就圍在一起包起了餃子。待把餃子包完,陳荷花看看牆上的表說:“已經十二點了,俺大姐怎麼還不來?”

老太太說:“再等一會兒吧。”

然而一直等到午後一點鍾,還是沒見大姐露麵。早已放學回家的平平說,再不吃飯上學就晚了,陳菊花才決定不等了,端起餃子去鍋屋裏煮。煮好了,肖二滿接過陳菊花遞來的一碗,倚在床頭一邊吃一邊說:“他大姨是怎麼回事?”

丈母娘說:“也許訊兒沒捎到,我回去再找人捎。”

吃罷餃子,丈母娘和小姨子便走了。肖二滿對陳菊花說:“你看看,他姥娘把訊兒沒捎到,咱還得待兩回客。”

陳菊花說:“不就是一碗餃子嗎,明天再包就是。”

次日也就是肖二滿做手術的第四天上午,陳菊花又早早地剁起了餡子。可是,一會兒等來的卻不是他姐陳杏花,而是肖二滿的姐和姑。這兩個女人一個是馬家坡,一個是黑鬆溝,都是接到肖二滿的娘捎的訊兒才趕來的。幾個女人一起把餃子包好後,肖二滿對陳菊花說:“你叫咱娘過來一塊兒吃。”陳菊花就去後街把婆婆喊了過來。

這時已經十二點了,陳菊花看看表,再看看門外,卻遲遲不下餃子。後來閨女催得急了,她才去鍋屋生火燒水。

吃過餃子,肖二滿等到三位親人都走了,生氣地對陳菊花說:“到底是怎麼弄的,你姐今天又沒來!”

陳菊花說:“也許咱娘沒找到捎訊兒的,明天等等看吧。”

第五天上午,陳菊花剁好餡子,又有兩個親戚進了門。她們一個是肖二滿的姨,一個是他的姨家表妹。老姨來看望這是在意料之中的,但肖二滿沒想到已經出嫁的表妹還會來看他。所以他很感動,半躺在床上老是咧著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