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命線(1 / 3)

肖二滿早晨九點在縣城下了火車,十點半又在栗子坡下了汽車。

下了汽車就快到家了。家離公路隻有四裏。肖二滿下車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長長地撒了一泡尿,然後將破挎包背上,把被子卷兒扛上,興衝衝地走上了一道山梁。

在這裏就望見了他的肖家溝。肖家溝與他正月裏離家的時候似乎一模一樣,禿光光的樹木間散亂著一座座房屋,沒有一點青氣兒。肖二滿知道,青氣兒不是沒有過,在他離家的十一個月裏,那些樹也曾發芽,長葉,每個枝條都竄高一截,然後那些葉子又都落了。這些,他都沒看見。但他知道,在葉生葉落間,村子也是生長著的。仔細看看,就會發現在村子的邊緣處多了幾處新房。另外,村子在這一年中肯定又添了人口。添了幾個肖二滿不清楚,但他家裏的那一個是確鑿無疑的。

老婆陳菊花早就去信說了,孩子生下來那天是六月初三,是個男孩。他接信後高興得不得了,當天向每一個工友都做了報告,晚上還買來整整一捆白酒讓大夥喝了個痛快。那天晚上他喝醉了,在工地上嘻嘻笑著四處亂跑,把兩個膝蓋都磕破了他也不在乎。他為什麼要在乎?他已經是兒女雙全的人了呀。八年前閨女平平生下時,他還有些不高興,可老婆卻說,先生個閨女好,這樣還可以生二胎,過幾年我再給你生個兒子!陳菊花也真是能幹,說生兒子果然就生了兒子,她那肚子真不一般。

想起兒子,想起陳菊花的肚子,肖二滿回家的腳步更快了。走下山梁,在一條山溝裏拐過幾拐,村子便到了。

已經進入臘月,街上有不少閑站著的村人。他們見了肖二滿都說:“喲嗬,回來啦?”

肖二滿笑容滿麵地道:“回來啦。”

“掙沒掙著錢?”

“掙個啥呀,不夠受罪的。”

有了這兩句還不夠,人們還圍過來仔細詢問一番。問過了,相信了,便一邊歎息一邊給他讓出回家的路。

走到自己的家門,肖二滿心跳氣喘,就像那種醉酒的感覺。把門“嘩”地推開,他卻兩腿發軟走不進去,隻好倚在門邊等待家裏的反應。

堂屋門開著。陳菊花的那張臉閃現出來,定格片刻,接著整個人從屋裏衝出,一邊向他跑一邊嚷:“算著快來家了,還真是來了!”女人跑到他跟前,搶下他手中的挎包和被子卷兒,並向他癡癡地笑。

肖二滿伸手揪了一下她那胖乎乎的腮幫子,說:“咱兒呢?快叫我看看!”

陳菊花抬手一指:“在屋裏,看去吧。”

肖二滿精神抖擻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躥到了屋裏。

床上,果然有一個孩子躺在被窩裏。肖二滿挓挲起兩手,像逮小鳥一樣躡手躡腳走過去,一下子捉牢了說:“兒嗬,兒嗬,哈哈哈哈!”然後,他將兒子高舉起來,直舉過頭頂。

陳菊花說:“你幹啥呀,看把他凍著。”

肖二滿說:“我看看他那杆槍!”

那杆槍就在他的麵前,離他的眼睛很近很近。

肖二滿一邊看一邊讚美:“好!好!”

兒子讓他看羞了,哇地一聲大哭,那杆槍裏隨即射出一股熱尿,濺了他滿臉滿身。

陳菊花“咯咯”笑著接去了孩子。肖二滿抹著臉,吧嗒吧嗒嘴說:“哎,稀甜!”

陳菊花把孩子放回被窩,便要去給肖二滿做飯。肖二滿扯住她說:“忙啥呀,你就不問問我帶回多少錢。”

陳菊花說:“俺不敢問。”

肖二滿說:“不敢問,你敢摸吧?”說著,就將陳菊花的手塞進了他的褲腰。

陳菊花在那裏摸索幾下,覺出了男人褲頭的厚度,就問:“多少?”

肖二滿說:“三千六。”

陳菊花說:“唉,一年到頭撇家舍業,才這麼點兒。”

肖二滿說:“這三千六還差一點沒到手呢。工頭就說沒錢,俺們跟他纏磨了整整一個月才要到這些。這是工錢的一半,另一半說是明年再去的時候再給。奶奶的,誰知道他明年給不給?”

陳菊花說:“那些人真是壞透了。不過,你能拿到這些錢,人也平平安安地回來,就不錯了。”說罷,她就將手插到了褲頭深處。

肖二滿閉目大喘,自己的手也伸到陳菊花的肚子上揉捏起來。他一邊一揉捏一邊說:“哎喲,想死你了!”

陳菊花說:“誰都想嗬。”

肖二滿說:“還不去把院門閂上。”

陳菊花卻將手抽回去說:“不行,大白天閂門叫人家笑話,等晚上吧。”

肖二滿隻好搖搖頭,從陳菊花肚子那裏縮回手,將褲頭的暗兜撕開,把那些票子拿了出來。經過火車和汽車上的緊張守護,票子已經讓汗溚得軟乎乎的,且帶了濃濃的褲襠味道。他遞到陳菊花手裏,陳菊花舉到麵前,抽嗒著鼻子聞了聞,轉身打開桌子抽屜,將錢鎖了進去。

正在這時,院門口有人叫道:“二滿!二滿!”

兩口子伸頭看看,原來是村支書肖明存和婦女主任嶽鳳霞來了。肖二滿急忙從包裏掏出一盒東北煙,滿臉堆笑說:“是書記主任呀,快來家坐吧!”

二位村幹部走進屋裏,接過煙點著,卻也不坐,隻是瞅著肖二滿打量。

肖二滿讓他看得心裏發毛,便問:“書記,主任,你們找我有事?”

肖明存說:“二滿,你跟嶽明霞去醫院吧。”

肖二滿說:“去醫院幹啥,我又沒有症。”

嶽鳳霞說:“誰說你有症啦,是你身上那個地方該割一刀啦。”

肖二滿立即明白了,這是叫他去結紮。一孩上環,兩孩結紮,這個政策他早就知道,也早做好了思想準備,但沒想到村幹部會行動得這麼快,知道他回到村裏,馬上就跟來了。

陳菊花早在一邊哭了起來。她說:“二滿剛回來,你們叫他在家歇兩天再去不好麼?”

嶽鳳霞說:“不行,在家歇上兩天,種子又撒下了。走,這就走!”

肖二滿與陳菊花對視一眼,臉上都是悲苦無助的神情。

這時,門外一陣轟響,一輛大頭車停在了街上。書記扯扯肖二滿的袖子說:“車來了,走吧。”

肖二滿說:“我還沒吃飯呢,等吃了飯再去吧。”

肖明存說:“到鄉裏再吃吧,大包子管你個夠!”

肖二滿隻好跟著他們走了。

院門外,有許多人站在那裏看熱鬧。一見他走出來,有人說:“二滿,一來家就去割蛋係子呀?”

還有人說:“蛋係子一斷,生命線就完了呀!”

肖二滿打了個寒噤,覺得有一股冷風在他褲襠裏嗖嗖地刮。他轉身看看,見陳菊花正眼淚婆娑地瞅他,他的眼睛也不由地濕了。

嶽鳳霞捅了他一下:“看你個孬樣,這些年咱村割了有多少了,就你害怕!”說罷,連推加搡,將肖二滿弄到車上,她自己也坐上去,便下令開車。

肖二滿晃晃蕩蕩的,暈暈乎乎的,就隨車走了。

開車的是遠房堂弟落實,大頭車是他的,今天顯然是受雇於村裏。出了村子,他一邊開車一邊對嶽鳳霞說:“主任,眼看快過年了,你得給我結算一下車錢。又是結紮又是放環,你今年用我十幾趟了。”

嶽鳳霞說:“沒問題,過幾天就給你。”

接著,他們又說起了別的事情。肖二滿無心去聽,他隻想他自己的事兒。雖然他沒回家時就知道免不了挨一刀,也知道這一刀要不了他的命,但事到臨頭還是害怕。要知道,他活到四十歲,還從來沒人給他在身上動刀子呢。一想到刀子,他褲襠裏的冷風刮得更猛。

到了鄉駐地,嶽鳳霞說天晌了,先吃飯吧,落實便把車開到了一家飯店門口。三個人下車到裏麵坐下,嶽鳳霞果然要了三盤大包子。就著蒜瓣兒,她和落實吃得滿口流油。

但是肖二滿吃不下去。他仿佛看見醫院裏的大夫此時正瞄準了他的生命線,磨刀霍霍。於是,感覺到自己的兩條生命線正一抽一抽地痙攣不止。這時,他腦子裏突然閃出了逃跑的念頭。他想借口去解手,一跑了之,讓那大夫愛割誰割誰去。然而,他一想到嶽鳳霞的厲害,又打消了主意。這個嶽鳳霞,別看長得又小又瘦,可她勁頭很大,跑得也快,這些年來搞計劃生育從沒有人跑出她的手心。去年她送肖明福來結紮,肖明福說要解手,撒完尿躥出茅房就跑。哪知嶽明霞一直在外麵等著,幾步就追上去把他摔倒在地,讓他乖乖地上了手術台。嶽鳳霞這種能耐早已讓上級知道,縣裏年年獎勵她,說她是計劃生育先進個人。

看他不吃,嶽鳳霞在一邊說話了:“你不用這麼怕。打上麻藥,幾下就弄完了,一點兒不疼。過七天傷口長好,你跟陳菊花愛咋弄咋弄,比原先還有勁兒。”

落實笑著說:“你怎麼知道比原先還有勁?俺大哥也沒挨過刀。”

嶽鳳霞伸手擰他一下說:“就是有勁兒,就是有勁兒,這是真理!”

聽她這樣說,肖二滿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既然是真理,那就沒有懷疑的必要,於是就把一個包子吃掉了。

第二個卻怎麼也吃不下了。此時嶽鳳霞和落實已經吃飽,看看他這樣子,就付了包子錢,帶他走了。

到了鄉醫院,大夫們都回家吃午飯去了,他們等了老大一會兒,才等到了上班的點兒。嶽鳳霞領肖二滿找到一個男大夫說:“薑大夫,又給你送來一個。”薑大夫打量一下肖二滿,說:“好哇,填單子吧。”嶽鳳霞於是就填單子,薑大夫則向著裏屋叫道:“小吳,備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