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擬第二十八(2 / 2)

蓋《左氏》為書,敘事之最。自晉已降,景慕者多,有類效顰,彌益其醜。然求諸偶中,亦可言焉。蓋君父見害,臣子所恥,義當略說,不忍斥言。故《左傳》敘桓公在齊遇害,而雲"彭生乘公,公薨於車"。如幹寶《晉紀》敘湣帝歿於平陽,而雲:"晉人見者多哭,賊懼,帝崩。"以此而擬《左氏》,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夫當時所記或未盡,則先舉其始,後詳其末,前後相會,隔越取同。若《左氏》成七年,鄭獲楚鍾儀以獻晉,至九年,晉歸鍾儀於楚以求平,其類是也。至裴子野《宋略》敘索虜臨江,太子劭使力士排徐湛、江湛僵仆,於是始與劭有隙。其後三年,有江湛為元凶所殺事。以此而擬《左氏》,亦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凡列姓名,罕兼其字。苟前後互舉,則觀者自知。如《左傳》上言羊斟,則下曰叔,前稱子產,則次見國僑,其類是也。至裴子野《宋略》亦然。何者?上書桓玄,則下雲敬道;後敘殷鐵,則先著景仁。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左氏》與《論語》,有敘人酬對,苟非煩詞積句,但是往複唯諾而已,則連續而說,去其"對曰"、"問曰"等字。如裴子野《宋略》雲:李孝伯問張暢,"卿何姓?"曰"姓張。""張長史乎?"以此而擬《左氏》、《論語》,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善人君子,功業不書,見於應對,附彰其美。如《左傳》稱楚武王欲伐隨,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至蕭方等《三十國春秋》說朝廷聞慕容死,曰:"中原可圖矣!"桓溫曰:"慕容屬在,其憂方大!"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夫將敘其事,必預張其本,彌縫混說,無取所言。如《左傳》稱叔輒聞日蝕而哭,昭子曰:子叔其將死乎?秋八月,叔輒卒。至王劭《齊誌》稱張伯德夢山上掛絲,占者曰:"其為幽州乎?"秋七月,拜為幽州刺史。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蓋文雖缺略,理甚昭著,此丘明之體也。至如敘晉敗於,先濟者賞,而雲:"上、中、下軍爭舟,舟中之指可掬。"夫不言攀舟亂,以刃斷指,而但曰"舟指可掬",則讀者自睹其事矣。至王劭《齊誌》述高季式破敵於韓陵,追奔逐北,而雲"夜半方歸,槊血滿袖"。夫不言奮槊深入,擊刺甚多,而但稱"槊血滿袖",則聞者亦知其義矣。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從晉已降,喜學《五經》。夫史才文淺而易摸,經文意深而難擬,既難易有別,故得失亦殊。蓋貌異而心同者,摸擬之上也;貌同而心異者,摸擬之下也。然人皆好貌同而心異,不尚貌異而心同者,何哉?蓋鑒識不明,嗜愛多僻,悅夫似史而憎夫真史,此子張所以致譏於魯侯,有葉公好龍之喻也。袁山鬆雲:"書之為難也有五:煩而不整,一難也;俗而不典,二難也;書不實錄,三難也;賞罰不中,四難也;文不勝質,五難也。"夫擬古而不類,此乃難之極者,何為獨闕其目乎?嗚呼!自子長以還,似皆未睹斯義。後來明達,其鑒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