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史(六條)夫盛服飾者,以珠翠為先;工繢事者,以丹青為主。至若錯綜乖所,分有失宜,則彩絢雖多,巧妙不足者矣。觀班氏《公孫弘傳讚》,直言漢之得人,盛於武、宣二代,至於平津善惡,寂蔑無睹。持論如是,其義靡聞。必矜其美辭,愛而不棄,則宜微有改易,列於《百官公卿表》後。庶尋文究理,頗相附會。以茲編錄,不猶愈乎?又沈侯《謝靈運傳論》,全說文體,備言音律,此正可為《翰林》之補亡,《流別》之總說耳。如次諸史傳,實為乖越。陸士衡有雲:"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信矣哉!
其有事可書而不書者,不應書而書者。至如班固敘事,微小必書,至高祖破項垓下,斬首八萬,曾不涉言。李《齊》於《後主紀》,則書幸於侍中穆提婆第,於《孝昭紀》則不言親戎以伐奚,於邊疆小寇無不畢紀,如司馬消難擁數州之地以叛,曾不掛各大舉小,其流非一。
昔劉勰有雲:"自卿、淵已前,多役才而不課學;向、雄已後,頗引書以助文。"然近史所載,亦多如是。故雖有王平所識,僅通十字;霍光無學,不知一經。而述其言語,必稱典誥。良由才乏天然,故事資虛飾者矣。
案《宋書》稱武帝入關,以鎮惡不伐,遠方馮異;於渭濱遊覽,追思太公。夫以宋祖無學,愚智所委,安能援引古事,以酬答群臣者乎?斯不然矣。
更有甚於此者,睹周、齊二國,俱出陰山,必言類互鄉,則宇文尤甚。而牛弘、王劭,並掌策書,其載齊言也,則淺俗如彼;其載周言也,則文雅若此。夫如是,何哉?非兩邦有夷夏之殊,由二史有虛實之異故也。夫以記宇文之言,而動遵經典,多依《史》、《漢》,此何異莊子述鮒魚之對而辯類蘇、張,賈生敘鵩鳥之辭而文同屈、宋,施於寓言則可,求諸實錄則否矣。
世稱近史編語,唯《周》多美辭。夫以博采古文而聚成今說,是則俗之所傳有《雞九錫》、《酒孝經》、《房中誌》、《醉鄉記》,或師範《五經》,或規模《三史》,雖文皆雅正,而事悉虛無,豈可便謂南、董之才,宜居班、馬之職也?
自梁室雲季,雕蟲道長。平頭上尾,尤忌於時;對語麗辭,盛行於俗。始自江外,被於洛中。而史之載言,亦同於此。假有辨如酈叟,吃若周昌,子羽修飾而言,仲田率爾而對,莫不拘以文禁,一概而書,必求實錄,多見其妄矣。
夫晉、宋已前,帝王傳授,始自錫命,終於登極。其間箋疏款曲,詔策頻煩。雖事皆偽跡,言並飾讓,猶能備其威儀,陳其文物,俾禮容可識,朝野具瞻。逮於近古,我則不暇。至如梁武之居江陵,齊宣之在晉陽,或文出荊州,假稱宣德之令;或書成並部,虛雲孝靜之敕。凡此文誥,本不施行,必也載之起居,編之國史,豈所謂撮其機要,翦裁浮辭者哉?但二蕭《陳》、《隋》諸史,通多此失,唯王劭所撰《齊誌》,獨無是焉。
夫以暴易暴,古人以為嗤。如彥淵之改魏書也,以非易非,彌見其失矣。而撰《隋史》者,稱澹大矯收失者,何哉?且以澹著書方於君懋,豈唯其間可容數人而已,史臣美澹而譏劭者,豈所謂通鑒乎?語曰:"蟬翼為重,千鈞為輕。"其斯之謂矣!
別傳(九條)劉向《列女傳》雲:"夏姬再為夫人,三為王後。"夫為夫人則難以驗也,為王後則斷可知矣。案其時諸國稱王,唯楚而已。如巫臣諫莊將納姬氏,不言曾入楚宮,則其為後當在周室。蓋周德雖衰,猶稱秉禮。豈可族稱姬氏而妻厥同姓者乎?且魯娶於吳,謂之孟子。聚麀之誚,起自昭公。未聞其先已有斯事,禮之所載,何其闕如!又以女子一身,而作嬪三代,求諸人事,理必不然。尋夫春秋之後,國稱王者有七。蓋由向誤以夏姬之生,當夫戰國之世,稱三為王後者,謂曆嬪七國諸王,校以年代,殊為乖剌。至於他篇茲例甚眾。故論楚也,則平王與秦穆同時,言齊也,則晏嬰居宋景之後。今粗舉一二,其流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