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討卓行動,由於袁紹無能,袁術作亂,遂以四分五裂告終。曹操氣得直罵:“豎子不足為謀!”也是對這些沒有真本事的名門子弟的徹底唾棄。他在《取士毋廢偏短令》裏強調:“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士有偏短,庸可廢乎!”他之所以特別強調唯才是用,不講德,不講資,也不講出身和成分,是有他的針對性的。
按他的意思,如果是老鼠的兒子,有打洞之長,也要起用。他的一生中,招降納叛,不咎既往,大膽使用從敵對陣營投奔過來的文臣武將,不可勝數。譬如他對捉住的關羽,那樣地隆重禮遇,恐怕此前此後的領導人,都很少有他這樣的氣魄。但另一方麵,他在對付皇帝、貴族、豪強和士族的代表人物,則是不遺餘力地予以打擊。在《誅袁譚令》裏聲言:“敢哭之者,戮及妻子。”將袁紹、袁術這個名門望族,一點也不留情地斬盡殺絕。在《宣示孔融罪狀令》裏說:“融違天反道,敗倫亂理,雖肆市朝,猶恨其晚。”從輿論上把這個大知識分子搞臭。在《賜死崔琰令》裏說,“琰雖見刑,而通賓客,門若市人。”殺一儆百,也等於對整個士族集團的整體警告。一直到他臨死前的建安二十三年,都城許昌發生一次由士族不滿分子發起的動亂,他又瘋狂地加以鎮壓,幾乎夷滅了全城的豪貴。從而為他兒子接他的班掃清了障礙。
曹操對孔融、崔琰的耿耿於懷,除了是政治上的反對派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由於山東孔姓,河北崔姓是當時有影響的大士族。打擊他們,等於打擊這個階層,也是對龍生龍,鳳生鳳這種老調子的否定。
但是,他絕沒有想到,他的兒子曹丕上台後,強調門閥的九品中正製,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老調子重又彈起。因為等級的尊卑,是維護封建統治的精神支柱。到了兩晉、南北朝,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琅琊臨沂王氏,陳國陽夏謝氏,以及山東崔氏,吳郡陸氏等,就憑他們的姓氏,便是財富的象征,政治的資本。甚至北朝的一些異族君主,都想通過與華族的婚姻,來改變自己的夷狄身份。直到隋唐,門閥之風才漸漸式微。劉禹錫的詩,“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便是一曲沒落戶終結的挽歌了。
但也不禁奇怪的是,進入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本求平等的目標,忽然在一個時期內,又被階級出身以定高低的“血統論”代替,紅黑五類之分,也曾甚囂塵上。由此不難看到,古老的已成曆史垃圾的幽靈,常常於不期然中,會被人重新撿起,以“革命”的名義借屍還魂。有些深通馬克思主義者,也難保腦袋裏沒有一絲封建殘餘,這也許便是老調子總唱不完的道理了。
這也無礙人們的前進步伐,現在的南京城裏,不僅王謝的尊貴府邸找不到,恐怕連等級森嚴的朱雀橋和烏衣巷,也將隨城市新建而成為史實。在這兒生活著的普通人,一定會營造自己新生活的歌,這是必然的事情。因為,每個時代總有它自己的聲音,那種悖謬的陳腔老調,大概早晚要畫上休止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