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鼓罵曹(1 / 2)

近代大學者陳寅恪先生說過:“夫曹孟德者,曠世之梟傑也。其在漢末,欲取劉氏之皇統而代之,則必先摧破其勁敵士大夫階級精神上之堡壘,即漢代儒家思想。”所以,他殺崔琰,殺孔融,殺楊修,殺禰衡,從肉體上的摧破,是最徹底的消滅法了。

他先後殺掉好幾位很有代表性的文人,那個禰衡,雖然不是他親手處置的,但也是被他采取借刀殺人的辦法,把這個擊鼓罵他的文學新秀砍了頭,賬當然得算在他的名下。千古以來,這位大人物在迫害文化人方麵的名聲,是不算甚好的。因為作家有作品,有讀者,有傳之久遠的可能,若非獨夫民賊,一般的統治者,舉起刀的時候,就得考慮考慮後果了。

其實,曹操算得上是個作家,而且還是大作家,他的詩文寫得比崔、孔、楊三位,怕還要出色一些。至少可以說是氣勢非凡,大家風範,毛主席都讚他“東臨碣石有遺篇”。但是,作家要收拾起作家來,自古以來,是不大溫柔的。尤其是擁有一定權柄的作家,那生殺予奪的無情,是相當厲害的。因為,一旦處理什麼事情,那嫉妒之心介入其中,就必然有擴大化和過頭過火的弊端了。而文人的嫉妒,特別那些寫不出或寫不好作品的作家,則尤以為甚。下起刀子來,也必然是更心毒手辣的。

要用今天的醫學觀點看,漢末的這位文學新秀禰正平的表現,是有一點狂躁型精神方麵病症的,這也是自負其才,而不得如其所願的鬱悶結果。他懷揣一張名片,來到許昌,以求聞達。大概本以為京華冠蓋,一律要向他這位有可能獲諾貝爾獎提名的新秀作家,脫帽致敬的。

這也是稍為有了一點成就的文人,馬上就會自我膨脹,壓根兒沒有辦法醫治的毛病。在當今的文學界中,一下子把自己封成世界級的中國首席作家,印出帖子,到處廣告,貽笑大方者,也是有的。

然而,直到禰衡這張名片在口袋裏揣爛了,連名字的燙金也磨掉了,也無人買他的賬。一是他看不上人,二是人也看不上他,“既而無所之適,至於刺字漫滅”(《後漢書·文苑傳》),所以,他心理就不甚平衡,狂病也益發地加劇了。

“是時許都新建,賢士大夫,四方來集。”正在形成一個新的政治文化中心。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逐步培植擴大勢力,他的對立麵自然也在網羅人才,積蓄力量。孔融一直是跟曹操唱對台戲的,也算是對立營壘裏的一個領袖人物,經常聚著一幫人,抨時議政。現在來了這麼一位可以引導輿論的急先鋒,當然要引為知己,趕緊給漢獻帝打了個報告,把禰衡推薦上去。

孔融在奏章裏,將這位二十四歲的新秀,吹得天花亂墜,捧到了天上去,說是一個“不可多得”的“非常之寶”。而禰衡本就躁狂,這一捧,更是譫妄起來。他說,在許都,除了“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餘子碌碌,莫足數也”,誰也不在他眼裏了。

魯迅先生有篇文章,叫做《罵殺與捧殺》,那意思說,用“捧”來整死一個人,比“罵”還來得有效些和致命些。這話還真是一點不錯,我們不親眼目睹一些新秀作家,很快地紅起來,很快地暗下去嗎?就是因為被捧得神魂顛倒以後,每天發燒38度,再也寫不出來了的緣故。那幾年,很有那麼幾個評論把頭之類,老是頻頻宣布不朽之作誕生,傳世之作出現,這種虛假的桂冠,慣壞了,也坑苦了一些年輕作者。

如果不是孔融的煽動蠱惑,禰衡也許不至於目空一切,眼中無人到這種地步。所以這個二十多歲小青年,整天大放厥詞,糞土一切,正好符合四十多歲身居要位的孔融心意。有些他想講不好講,想說不便說的話,就由禰正平的嘴道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