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是好事,但躺在勝利上,吃老本,就不見得是好事了。假如,再有若幹捧場的,米湯灌得暈暈乎乎,不知東西南北,怕離失敗不會太遠了。千裏單騎,過關斬將,是關雲長一生最得意之筆。與此同時,他的自負,他的傲慢,也播下了日後敗走麥城,殺身成仁的種子。陳壽在《三國誌》裏評他“剛而自矜”,是對他的準確評價。所以,“福者禍之先,利者害之始”,好事也能變為壞事,這兩者存在著辯證的互為因果的關係。
自矜者,驕傲也,上至聖人,下至凡庸,幾乎無一幸免,不過程度不同而已。所以毛主席告誡曰:“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其實,豈止於落後呢,關羽連腦袋都驕傲掉了。
人類天性中有許多弱點,驕傲便是一種。有的人,有得可驕者要驕,有的人,無得可驕者也要驕。如拿破侖在聖赫勒拿島流放時,是決不會忘懷他的軍隊踏遍歐洲大陸時,當大皇帝的那至尊無上的榮光的,這屬於有得可驕者。那極卑微的阿Q自詡地說:“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啦!”就屬於無得可驕者了。雖然他沒落到無可再沒落了,仍能尋找到這種精神上的滿足,憑這或大或小的資本,既可自我慰藉,又能獲得一份優越感,於是,飯也吃得香,覺也睡得好了。
所以,凡驕傲者,無不以過去和現在的聲名,作一份資本。拿作家這個行當來說,一些同行就過度地看重他寫出來的幾本書,幾篇作品,認為頂天立地,價值連城。其實,在文學史的漫漫長河中,不過芥豆之微,過眼煙雲罷了。但那種自以為了不起,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也真是讓人驚異。許多遠不是巨匠,隻能說是稍有才氣的人,硬是相信自己是貨真價實的天才;許多離諾貝爾文學獎還有十萬八千裏的人,卻自我感覺離瑞典皇家科學院領獎台,已經不過咫尺之遙,折桂有望了;許多根本談不上不朽,談不上立德立言的人,就忙著建造自己的文學紀念館,急於成立自己的作品研究會,做藏之名山、傳之萬世的準備。
這種形近笑話的可怕錯覺,一是來源於對於自身些許成就,過於膨脹的估計;二是由於抬轎子吹喇叭者的蠱惑。而後者,那些捧臭腳的吹噓哄抬,拍馬奉承,歌功頌德,頂禮膜拜,能使本來比較清醒的大作家,老作家,名作家,也目迷五色,不酒自醉,在那裏作文豪狀了。
關老爺不是作家,是武人,但虛榮心也不亞於某些文壇巨擘。就是這樣自誤加上人誤,最後走向麥城。現在來看,他的失敗,一方麵是他的性格悲劇所造成的,太自信,太驕傲,太藐視別人,也就是“剛而好矜”;另一方麵,也是眾人太吹捧的結果。如果大家不那麼起勁地把他敬若神明的話,也許他不相信自己果然那麼英明,偉大,光榮,正確了。
在關羽的吹捧隊伍裏,第一名大捧家是曹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馬金,下馬銀,弄得他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對於自己的估計,漸漸失去一份實事求是之心。忘了自己曾經是一名馬弓手,而真當上漢壽亭侯了;第二名大捧家是諸葛亮,連他在華容道放走束手待擒的曹操,也成了正確的錯誤,不敢予以追究,這不使他更加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嗎;第三名大捧家是孫權,非請人到荊州說媒,要把關雲長的女兒娶過來作兒媳婦,結果關老爺還不賞臉,吼了一聲“虎女安配犬子”,把媒人趕走了,孫權吃了閉門羹,碰了一鼻子灰,這一來,關雲長益發地趾高氣揚,哪把東吳看在眼裏;第四個大捧家,還是曹操,關雲長水淹七軍,威震華夏,其實離許都尚遠,曹操虛張聲勢,趕緊提出來要遷都,以避其鋒。這就等於把關老爺的虛榮心,哄抬到一個隻許成功,不能失敗的位置上。最後,關羽被呂蒙打得隻剩下十幾個殘兵敗將時,連早年被圍土山,約三事的暫時妥協,也辦不到了。因為他已經被大樹特樹為蓋世英雄,英雄怎麼能低下高昂的頭,此刻不但無路可退,連拐個彎也不行,隻好“英雄”地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