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文學的主帥(1 / 3)

文學的發展,與時代的動亂與安定的關係至大。東漢末年,先是黃巾農民起義,九州暴亂,生靈塗炭,後是董卓那個軍閥折騰,戰禍不已。洛陽夷為平地,中原水深火熱,這時候,一切都在毀滅敗壞之中,文學自然也陷於絕境。

但到了建安時期,因為經曆了巨大的社會變亂,接觸到遭受嚴重破壞的社會實景,加之當時一定程度的社會思想的解放,文人的個性得以自由舒展。所以,“慷慨任氣”,便成了這一時期文學的特征。回憶十年浩劫結束以後,新時期文學所以如井噴而出,一時洛陽紙貴,也是由於這些劫難中走出來的作家,適逢新時期思想解放運動,才寫出那些產生轟動效應的作品。這和建安文學的發展,頗有大同小異之處,就是對於那個動亂年代“梗概而多氣”,真實而深刻的描寫,引起讀者共鳴的。因此,“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也是時代不容精雕細琢的產物,求全責備,是大可不必的。無論後來的諸位明公,怎樣搖頭貶低,不屑一談,起到曆史作用的文學,在文學史上便是誰也不能抹煞的了。現在那些笑話新時期文學發軔作如何幼稚的人,其實正說明自己不懂得尊重曆史的幼稚。

由建安文學的發展看到,亂離之世隻有遍地哀鴻,而文學確實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和思想解放的背景,以及適宜的文學氣氛,才能繁榮起來。建安文學的發展,得益於曹氏父子的提倡,得益於相對安定的中原環境,也得益於“建安七子”為代表的文人個性的解放。

有一次,曹操派邯鄲淳去看望曹植,據《三國誌》裴注引《魏略》曰:“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訖,謂淳曰:‘邯鄲生何如邪?’於是,乃更衣幘,整儀容,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別之意,然後論羲皇以來賢聖名臣烈士優劣之差次,頌古今文章賦誄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後,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乃命廚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無與伉者。”從這裏,我們看到建安文人的浪漫,豪情,和無拘無束的自由。這和司馬遷《報任安書》裏那種對於帝王委曲求全到低三下四的心態,和司馬相如給皇帝獻賦時的那種唯唯諾諾到諂媚依附的神情,多了一點作家的自我意識和不羈的精神。

從曹丕的詩《於譙作》中:“清夜延貴客,明燭發高光。”和曹植的詩《箜篌引》中:“置酒高殿上,親友從我遊。”可以看到他們的宴遊燕集,豪飲小酌,鬥雞胡舞,高談暢嘯的快樂情景。《文心雕龍》曰:“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並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這類沙龍式文人聚會活動時的自由競爭,各馳所長,平等精神,批評空氣,也是此前文人所不曾具有的狀態。尤其黨錮之禍將大批知識分子,無情鎮壓,人人膽戰心驚,唯恐連坐,精神萎靡不振的狀態下,建安文人的崛起,實際是給中國文學注入一股活流。

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裏,具體地描寫了他們的一次出遊,也是很令人神往的:“每念昔日南皮之遊,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閑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於清泉,沈朱李於寒水。白日既盡,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遊後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這種文友間的平等來往,證明了建安文人思想解放的程度。作為五官將的曹丕,那時正如日中天,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能夠這樣不擺架子,與一個地方官吏友情深厚若此,恐怕時下的某些文化要人,也未必做得到的。

所以,建安文人,可能是中國較早從絕對附庸地位擺脫出來,以文學生存的一群作家。他們追求自由不羈,企慕放任自然,讚成浪漫隨意,主張積極人生,並對禮教充滿叛逆精神,成為中國非正統文人的一種樣本。魯迅先生認為這種文學態度,可以用“尚通脫”三字來概括。到了魏晉南北朝,由阮籍,嵇康,陸機,潘嶽,陶淵明,謝靈運,一脈相承,“通脫”則更加發揚光大,一時成為文學發展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