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政治家這樣耍了一下以後,從此,這位文學家還敢堅持建安文人所倡導的“通脫”嗎?所以,文學家想搞些什麼名堂,都以適可而止為佳,太自以為是了,罔顧一切,便有物極必反的回應。假如這反饋是一把懸在頭上的達利克摩斯劍,大多數凡人,是不大容易瀟灑得起來的。於是,不但不“通脫”,甚至拘謹過分了。曹丕在劉楨死後,與吳質的一封信裏評說到他:“公幹有逸氣,但未遒(盡)耳!”看來,在采石場勞改了一陣,不但為人,連文章也收斂了不少,所以魏文才有“未遒”之歎吧?
因此,以後聽到有些不知世事深淺的年輕人,不問具體環境,具體條件,動不動指責一些作家,為什麼懦弱,為什麼不說真話,為什麼不頂著槍口上,為什麼不殺身成仁?看似義正詞嚴,擲地有聲,其實不過是站在幹岸上,說風涼話而已。且不說鼓吹別人去當烈士,那居心之險惡,而自己碰上這樣狀況,是否也說到做到,是大可懷疑的。因為這多年來,我很看到一些銀樣鑞槍頭的同行,嘴上說得不知多麼激昂慷慨,事到臨頭,骨頭比醋燜魚還要酥軟,兩腿開溜得比兔子還快者,非止一位。但願這些說大話的勇者,能夠真正的無畏無懼,文壇也許更有希望一點。
建安文人,最早被曹操用來祭刀的,應該算是禰衡,公元198年就讓黃祖殺了。公元208年孔融棄市。楊修是公元218年,被曹操以軍法處死的。在這前一年,也就是公元217年,許都流行了一場瘟疫,徐幹、陳琳、應瑒、劉楨,都未能逃脫,相繼去世。王粲隨曹操征吳,也在這一年死在路上。公元220年,曹操死。公元226年,曹丕死。曹植是建安文人中活得最久的,但到公元232年,也被他的侄子魏明帝用毒酒害死,於是建安文學便畫了句號。
數千年過去,如今談起建安文人,這些名字還是常掛在嘴上的,“融四歲,能讓梨”,連小學生都知道的。至於談到建安文學,在非專業研究者的心目中,隻有曹氏父子是居霸主位置的。曹操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曹丕的“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曹植的《七步詩》(雖然不能證明是他的作品),還能在普通人的記憶之中,占一席之地。而像出類拔萃的王粲,地位很高的孔融,才華出眾的禰衡,他們的作品,當然也很了不起,但很少被現代人知悉。至於徐、陳、應、劉,他們寫的東西,大半失傳,如今,隻不過是文學史中的一個符號而已。
所以,懂得這一點,也許最後連符號還混不上,多些自知之明,該多好啊!文學界裏那些年紀大一點的,必欲當祖師爺,要眾人膜拜;名聲響一點的,定要領袖群倫,一言九鼎才過癮;位置高一點的,就成了容不下別人的把頭,稱霸排他;資格老一點的,便來不及地給自己建紀念館,開研究會,樹碑立傳,立地成佛。這形形色色的表演,很大程度在於看不大透,才折騰個沒完沒了。
但繼而一想,袞袞諸公的心有外騖,不在文學上爭一短長,而忙於文學外的建樹,很大程度由於創作力的衰退,已如閹雞,無振翅一鳴之雄風,才在這些地方尋找自我。如果不讓他幹這個,又能做些什麼呢?世界本是舞台,沒有這些膀大腰粗的,迎風掉淚的,顧影自憐的,嘩眾取寵的老少作家粉墨登場的話,也就不熱鬧了。
於是,作為一名觀眾,不妨莞爾一笑,且看諸公如何把戲演下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