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公謹當年(1 / 1)

《三國演義》這部古典文學作品裏,塑造了一個氣量狹窄的周瑜。從此,中國的任何小說,再沒有塑造出一個嫉妒心如此之重,而且家喻戶曉的人物。莎士比亞筆下的奧賽羅,也是一位好妒成性的老兄,但他和周瑜不同,周是才嫉,奧是情嫉,才嫉比情嫉要更可怕些,所煽動起的仇恨要更強烈些。

周瑜式的嫉才情結,排他心態,在作家這一行裏,倒是根深蒂固,怎麼也好不了的。越半瓶子醋者,越擠兌人;越覺得自己有點資本者,越不容人,而那些陷入創作危機,走下坡路者,則尤其不能允許別人冒尖。其實文壇地盤挺大,足可以跑馬射箭,互不礙事,大家都有存活的餘地,但一定不許別人風光地非要幹掉幾個,幹掉一片,幹掉絕大多數,就留他老哥或老姐一個,這就是三國中描寫的周瑜的心理病態了。

幸虧周瑜不是作家,他要搞寫作,“建安七子”,都出不來。這一點,得佩服曹氏父子,曹操捉住罵他的陳琳,不但沒砍他的腦袋,還給了他一個官做。他兒子曹丕,詩寫得文采綺麗,文學批評也是極有見地的人,他的《典論》對同代作家作出了品評,可他並不因為不喜歡誰的文章,而把誰給修理了。所以,當時魏國的首都是三國時期的文化中心。

赤壁之戰時,要是諸葛亮像剛出道的文學青年,見到編輯鞠躬,見到作家作揖,見到評論家磕頭,也許周瑜就不把他當回事了。可他又借箭,又借風,神氣活現。赤壁之戰後,周瑜著著輸棋,竟被諸葛亮活活氣死了。臨死,仰天長歎曰:“既生瑜,何生亮!”這六個字,遂成千古警句。

其實,正史《三國誌》中的周瑜,“性度恢宏”,那是胸襟開闊的人物。孫權與陸遜討論時說:“公瑾雄烈,膽略兼人。”程普說過:“與周公瑾交,若飲醇醪,不覺自醉。”可見是個很有人格力量的男子漢。而且《三國誌》中說他“長壯有姿貌”,“少精意於音樂”,可見他確是蘇東坡筆下那個“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的風流人物。他當時不可能,也沒必要把諸葛亮太放在眼裏的。這種可怕的嫉妒,倒是《三國演義》這部通俗小說給他創造出來的。

公元210年,他給孫權的信中說:“劉備以梟雄之姿,而有關羽、張飛熊虎之將,必非久屈為人用者”,隻字未提諸葛亮。以及曹操後來給孫權的信中說到“赤壁之戰,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的這番話,對於諸葛亮的作用也沒有論及。因此,在曆史上這場有名的赤壁大戰中,時年三十歲的諸葛亮,不過是個小角色,充其量是西蜀派駐的一名軍事觀察員。而長他六歲的周瑜,才是指揮這次著名戰役的總司令。

但由於小說家的虛構,揚抑之間,這兩個人,一則為鶴氅羽衣的神仙,一則為鼠肚雞腸的小人了。從此,周瑜成了氣量狹窄,心胸偏急,嫉妒成性,毫不容人的文學典型。

於是,他垂死時的“既生瑜,何生亮”的悲鳴,就成了一個應該蓋世而未蓋世,應該得到一切而來不及得到的英雄,在他命危旦夕,已無法再一爭短長時的絕唱。很痛苦,很悲傷,死也咽不下這口氣,許多碰上“強中更有強中手”的敗者,或者時運不濟,錯過良機,即使不死,也會在力不逮時,發出這種類似感歎的。

這六個字中有兩個“生”字,真是深堪玩味啊!

中國人的心態,可能與中國人繁殖孳生得太多太快有關,一切的幸與不幸,一切的憂患禍福,都和人口眾多,過於密集,以致生存空間變得狹窄擁擠有關。於是,就產生了像物理學所說的,作為物體,人與人之間的相排斥,相敵對,相嫉妒,相傾軋的行為,遠遠大於相吸引,相聯係,相匹配,相協同的現象。

無妨假想一下,當人口密度每平方公裏為一個人時,人需要他人是第一位的。當每平方公裏為一萬人時,人提防他人是第一位的。當每平方公裏為百萬人時,連空氣都不夠呼吸,生存競爭,便是第一位的了。因此,人口眾多,物產有限,形成了中國人心態中的獨占欲,霸有欲。典型的狀態是:一天不能二日,一山不容二虎,隻有一個饅頭,分開來吃兩個人仍是饑餓,就不如拚個死活,一人享用。於是,有你無我,有我無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勢必要幹掉對手,才能用饅頭蘸著鮮血,從容地領教老子天下第一的風光。文壇不大看得見刀光劍影,但彼此之間的傾軋,有時也頗有血風腥雨的味道。

這也就是中國自古以來,總是時不時地造成曆史倒退逆轉的一個根本原因。隻有無情的屠殺,而無公平的競爭,屠殺隻能再回到黑暗,競爭才推動曆史前進。一個總是不停拚殺內耗的社會,是不會取得長足進展的。

在這樣的狀態下,強者和強者,大概是很難共存的了,周瑜和諸葛亮如此,龐統要不死於落風坡,焉知後來和諸葛亮又何嚐不如此呢?不是已見爭功端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