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吾的非議(1 / 2)

《三國演義》是一部從話本形式,也就是從曆代說書人的口頭文學,演變而來的小說,因此這部名著仍保留著原來作為說唱藝術的許多特色。所以,書中出現的那些可有可無的人情世故,天文地理,神妖鬼怪,軼事遺聞,純粹是為了滿足書場裏的聽眾,主要是平頭百姓的獵奇心理和求知欲望,才不近合理充斥於篇幅之中,而使人產生枝蔓橫生之感。

到了諸葛亮南征,七擒孟獲,正好給作者提供了一個展示蠻荒夷域的機會,從八十七回,一直到九十一回,用相當於《三國演義》這部書的重頭戲“赤壁之戰”的宏大篇幅,來滿足聽眾的好奇之心,可見中國人是多麼津津有味地愛聽這些玄虛荒誕了。其實這正表明了中國人被統治者愚弄得閉塞、無知、狹隘、局限的結果。由於長期的封建統治,加之禮教束縛的雙重桎梏,老百姓在物質上是被壓迫榨取,任人魚肉,在精神上是被思想禁錮,精神壓迫。尤其孔孟之道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教誨,人們最終都成為循規蹈矩的,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的順民。

因為這樣,每個人的精神視野和想象空間,是極其有限的,而現實之嚴酷和動輒獲咎的恐懼,也使良民們唯有安分守己,戰戰兢兢。於是在說書場中聽這遙遠的一切,也就是最大的寄托了。

所以,在中國,小說又叫作傳奇,道理也許就在這裏。

諸葛亮六擒六縱,孟獲始終不買這個賬,總是在釋放以後,又卷土重來。如果說按馬謖所見:“南蠻恃其地遠山險,不服久矣;雖今日破之,明日複叛。”所以他建議諸葛亮,對付蠻荒夷域的化外之民,光靠武力征服,隻能奏一時之效。而要徹底使其膺服,他建議:“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願公服其心而已。”

當然,一個正確的理論付諸實踐。還有一個過程,不是人人都能說到並能做到。生活中有許多這樣屠格涅夫筆下羅亭式的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的人物,魯迅先生一輩子深惡痛絕這些人。所以,他在遺囑裏告誡兒子,千萬不要做這種空頭理論家,和空頭文學家。而文學界此等人還特別“茂盛”,誇誇其談,全在唬功,嘴上把式,作品稀鬆;要不就販賣洋貨,亂甩名詞,人雲亦雲,狗屁不通,甚至連馬謖這兩下子也沒有。現在來看馬謖這番話,是很有見地的,不能因其最後失守街亭,而非其言也。

諸葛亮自然認同這個道理,因此才六擒而六縱之,要以他的道德感召力,降服其心。

明代奇人,一代文宗李卓吾先生,在評點《三國演義》這部小說時,評到這裏也捺不住性子,對諸葛亮有微言了。他說:“孟獲卻也頑皮,孔明卻也耐心,想欲借此消閑過日乎?不然,何不憚煩一至此也!”諸葛亮本來派一個魏延用疑兵計,就嚇得孟獲不敢輕易挑釁。如此興師動眾,耗時耗力,人們不禁想,諸葛亮花如許兵力和時間,去與孟獲作這種戰爭遊戲。一位臉皮厚,輸了不服輸,放走了再來,一位也太願意做戲,一而再,再而三地表演。這種反複,究竟有多大的意義,是值得推敲的。

對於擁兵百萬,武將如雲,糧秣豐足,雄踞中原的曹操來說,在當時,算是絕對的超級大國,具有足夠的軍事力量,使得邊遠部落臣服,輕易不敢啟釁。北攻烏桓,是力取。揮師千裏,乘勝追擊,不容敵人有稍許喘息之時。而諸葛亮的西蜀,北有魏國存虎視眈眈之意,東有孫吳懷覬覦窺測之心,因此,他不可能長期地把相當一部分軍力,被牽製在蠻夷之域,從而影響他的北進計劃。所以,這次南征,不僅是簡單的手術刀式的行動,以製止後院起火。而是一次徹底解決問題的戰爭,達到長治久安的目的。使得在未來北上作戰,無暇旁騖時,南疆不再需他分心。諸葛亮南征孟獲,用馬謖計,是智取。或擒或縱,或誘或間,使其既屈於武力,又膺服於心攻,這無疑是正確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