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沒有說她笨,一無所知,而是用了一個委婉的飽含鼓勵的詞:“尋找”。她尋找的何止是單詞?她還要尋找自己。從北京到雪色佳,二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把她由一個口才出色的文學碩士變成了一個幾乎失掉語言能力的人;把她由一家電腦公司的市場部經理,變成了全職的家庭主婦。
出了“ABC”的大樓,風更狂,雪更大,路越來越模糊了。風雪似乎刻意要給嘉雯一個暗示:尋找的路將是艱難的、漫長的。
嘉雯成了“ABC”的學生,一個從不遲到早退,按時完成老師布置的所有作業的學生,不管這作業是讀兩頁電話號碼薄,還是畫一張教室裏的擺設圖。兩個月過去了,她發現自己的英語並無很大進步。
有一天,她問剛剛從學校回家的韓宇:“你猜猜我今天在學校做什麼?”
“不知道。”
“用臘筆畫房屋和街道,再把街道的名字標出來。我二十八歲了,做的是一年級小孩做的事。”
“因為你的英語隻是一年級小孩的水平。”
“南希說我在家應該和你說英語。你可不可以幫我練練發音?”
“我哪裏有空?”
“一天隻練十分鍾就好了。”
“你可以跟著電視練呀。”
“電視裏的人說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好了,好了,陪你練十分鍾。”他拿起嘉雯的課本,隨便指了一個單詞:Victory(勝利),“這個詞怎麼念?”
她試著念了一下。
他笑了起來,“你的發音怎麼象俄語?”
他又教她念了幾個單詞,她的發音都不能讓他滿意,“你怎麼這麼笨?”他似乎在開玩笑。
她練不下去了。以前從來沒有人當著她的麵說她笨過,而現在說這話的人居然是韓宇,居然是她飄洋過海一心投奔的愛人!她的自尊心此刻是脆弱的玻璃,承受不起一粒玩笑的石子。
整個晚上她都沉默著,而他似乎並沒有留意到她的沉默。等他們躺到了床上,鑽進了同一床被子裏之後,她卻有意地在兩人之間留出了一段距離。她期待著他向她道歉,安慰她、鼓勵她,甚至把她攬入懷裏,以溫情使她忘卻,使她沉醉。
但是他很快就入睡了。
她傾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突然發現她的感受和情緒,對他來說竟是無關緊要的,這個發現使她原本失落的心更跌入了低穀。
轉天是星期六,韓宇破例很早起床。他告訴嘉雯他要去幫音樂係的荔曼搬家。荔曼的容貌並不出眾,可是她說話嗲嗲的,總是一副小鳥依人情態,況且還彈一手好鋼琴,使得當地的一些男留學生不由自主地為她神魂顛倒。
“這樣的大雪天搬家,她有沒有搞錯?你剛拿到駕照,就開那麼遠的路,我不放心。”嘉雯說。
“她的房東總是騷擾她,她的租約今天到期,所以她無論如何要搬走。”
“她找不到別人幫她嗎?為什麼總是找你?她的車壞了,你帶她去車行;她寫音樂史作業,你幫她修改語法……”
韓宇打斷了嘉雯的話頭,“她單身一個人在國外挺不容易的,我幫幫她是應該的。她很有天分。如果你聽過她彈鋼琴,你也會被感染。”
“那你早一點回來,開車帶我去圖書館借幾盤英文對話的錄像帶。”
“搬了家之後,我還要幫她把新買的書桌組裝一下,恐能要回來得晚一些。下星期我再帶你去圖書館吧。”
韓宇出門了。嘉雯一個人坐在空落的公寓裏,心緒如麻。她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孤獨和婚姻的尷尬中。她已為人婦,所以她周圍的異性不會輕易幫助她;而對於她的丈夫,她早已失去神秘感,他不必再追逐她、感動她。因此在她最需要鼓勵、安慰、疼愛的時刻,她竟找不到一個人托付自己的脆弱,傾訴自己的情感。
也許世間最悲哀的並不是單身的孤獨,而是婚姻中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