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點求劉師傅再給你炒一個芥蘭牛?”老板娘搡了嘉雯一把,扭身走了。
還有十幾個客人等嘉雯把菜端出來,他們都饑腸轆轆。再晚一點,他們也許就會找老板娘抗議,他們會板著臉,表現出一種不失禮貌的卻居高臨下的冷漠。
她不能因為這一個菜再耽誤了。她小聲說:“劉師傅,您幫我再炒一個吧。”她知道如果大廚不炒,二廚也不會幫她的,因為他怕得罪了大廚。
“你說什麼?”老劉扭過汗淋淋的臉,鼓了鼓腥紅的眼。
她隻好又大聲地重複了一遍,語氣更懇切了些。
老劉仰起臉吼吼地笑:“你叫我一聲情哥哥,我就立刻就給你炒。”
一腳剛邁進廚房的崔紅聽到了這句話,笑得直顫,手裏的番茄汁濺到了襯衣上,鮮豔豔地醒目。
“叫就叫一聲嘛,你又不損失什麼。”崔紅呲著牙笑。
嘉雯端起自己的另外一個客人的菜出去了,臉卻爐火樣的燒。她一進餐廳,就碰上了點芥蘭牛的老人期待的目光。她窘得抬不起頭,隻好飛快地從他身邊走過。一刻鍾過去了,老劉絲毫沒有再炒那個菜的意思。嘉雯隻好去找老板娘。
“如果你明天還想在這裏做工,你就去讓老劉再炒一個,我不會去替你求他。”老板娘衝她翻了翻白眼說,掉頭走開了。
嘉雯突然覺得身上的血都湧到了頭上。她衝進廚房,走近灶台,撥開了二廚,抄起圓勺就舀起一勺油潑到了大炒鍋裏。廚房裏突然靜了下來,抽油煙機似乎不再轉動,所有的人都注視著她。她用鏟子從抓碼箱裏挖出一大塊切好的牛肉片,等到油燒到快要起火的時候把蔥花和牛肉一起甩進去,然後雙手端起炒鍋就掂了起來。她飛快地把鹽、醬油、蠔油和香油灑進鍋裏,再把已用開水燙熟的芥蘭扔進去,趁著牛肉還帶著血絲的時候起鍋、裝盤。她一句話不說,誰都不看,徑自把這盤芥蘭牛就端了出去。
老人嚐了菜以後,連聲說好,說他沒有白等,嘉雯這才舒了一口氣。老人臨走的時候,居然留給了她八塊錢小費。崔紅走過她身邊時一眼就瞥見了桌子上的錢,“他給了你八塊錢?真是個神經病。”
崔紅一向關心別人拿了多少小費。隻要她有空,嘉雯的每一台客人的小費她都要問清楚。嘉雯相信她的視力非常好,離著十英尺遠她都能用眼睛數清餐桌上的錢。崔紅對客人非常親熱,有時還去摸男客人的臉,但拿到的小費卻並不多。也許過於逢迎了反倒弄巧成拙。
等嘉雯收完了髒碟髒碗,把它們端進廚房時,正聽見崔紅對老劉說:“那個老色鬼給了舒嘉雯八塊錢小費,她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把老頭子給迷住了。”
老板娘說:“老劉,你吃不吃醋?”
老劉回答得特別簡單幹脆:“這個臭娘們。”
嘉雯嚴厲迅速地掃了一眼崔紅,想要把她塗得腥紅的唇掃白似的。嘉雯把碗碟扔進了洗碗池,也許是用力大了些,油膩膩的水花濺到了她自己的臉上,毛毛蟲似的蠕熱黏貼。
“娘們”是很羞辱的一個詞,更不用提“臭娘們”了。上大學的時候,和嘉雯住同一宿舍的女孩常常會“集體失眠”,當然那時她們處於最容易失眠的年紀。有一天夜裏,她們談起了對女人的稱呼。有人喜歡被稱作“女孩”,因為這個稱呼使人聯想到純潔與活潑;“女子”很優雅浪漫,柔情似水;“女性”充滿自尊,內蘊十足,比如“知識女性”“職業女性”,一派端莊。“女人”意味著成熟,有閱曆而通情懷;她們討論來討論去,每一個稱呼都很美,都藏著她們的憧憬和自愛;每一個都是她們不忍放棄的,是她們曾經擁有的,正在擁有的,和即將擁有的。
但是此刻,嘉雯把這些稱呼都失掉了,她變成了“臭娘們”。
那天晚上,她在夢裏回到了大學時代的宿舍。同宿舍的女生們又一次失眠了,她們或蜷縮、或舒展地躺在床上,但她們都沉默。她們是悲哀著嘉雯的悲哀嗎?
嘉雯從夢中惶惶地醒來。原來在生活中維持一些美好的東西是很難的啊,哪怕隻是一個美好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