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嘉雯在“辣味牛排店”門口見到阿瑞時,她幾乎認不出來他了。平常他做工穿的永遠是白襯衣黑褲子,而那天他穿的是銀灰色的滑雪衫,米色的卡其褲,看上去瀟灑活躍。進了牛排店之後,他脫下了滑雪衫,露出了米色的毛衣。他的毛衣和她身上的羊絨衫的色調完全一致。

“你看上去和在餐館裏做工時不一樣。”她說。

“你也是。”

“如果我們不在休息的日子見麵,也許我永遠看不到你的另一麵了。”

“我很擔心你不會來。”

“我也以為我不會來,但還是來了。因為我有一種想跟你談談的願望。”

“談什麼呢?”

“什麼都可以,比如你在美國有什麼打算?”她問。

“我的生活一直都是沒有目標的,就是打工謀生唄。好在剛來的時候,請律師幫我辦了一張工卡,總算可以自由打工。”

“我的目標就是在美國拿一個學曆,不然我就永遠做家庭主婦了。”

“我不能想象你做家庭主婦的樣子,你那麼能幹,永遠做家庭主婦太可惜了。”

“你是因為我能幹才對我印象深刻?”

“不是,是因為你身上有一種善良的東西,這種善良和你的孤傲氣質結合在一起就使你顯得很特別。”

嘉雯突然無言以對。過了幾分鍾,她似乎刻意要轉移話題,就問:“你當初是怎麼到美國來的?”

“幾年前我原本是到莫斯科做生意的,但到了莫斯科正趕上前蘇聯內亂,我病倒在了紅場邊上的一家小旅館裏,躺在床上昏睡了十幾天。幾次警報響起來,同屋的人拖我起床出去躲避,我都拒絕了。我隻想一直睡下去,因為隻有睡眠能給我安慰。”

“在兵荒馬亂的日子裏生病,你當時一定很絕望。”

“等我有力氣爬起來,我就站到了房間的窗口旁。窗戶很小,但從裏麵可以望到紅場的一角。我看到幾隻鴿子,用嘴一下一下地啄著地麵上的彈片的殘骸。等我再多一點力氣的時候,我就掙紮著走到了廣場,坐到長椅上。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黑麵包,一點一點地喂那幾隻鴿子。廣場上隻有寥寥的幾個人,偶爾可以看到一個麵色蒼白,穿著沉重的黑皮鞋的警察巡視而過。即使太陽升起來,太陽也是麵色蒼白的。”

“人到了國外,才會真正理解流浪這個詞兒。”

“我總會想起我老家門口的那條暖暖的河,河的盡頭接著海,我一直不知海的那一邊是什麼樣的景象。我輾轉歐洲很多個國家,德國、法國、英國、荷蘭,最後才到了美國。每一步的流浪都好像是因為命運的牽引。我就像在海上漂泊了多年,周圍永遠是一層不變的海浪和天空,而突然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座美麗的島嶼。一個好女人就是一座令人心醉的美麗的島嶼。”

“好女人在哪裏?”

“你就是我說的好女人。”

她沉默了。

她是好女人嗎?可她是別人的女人,一個別人並不珍惜的女人。小時候上圖畫課的時候,她總是緊張,畫得很糟糕,但是在換了一張白紙,畫第二次時她就會畫得好得多。她可以重新開始嗎?她有沒有權利向生活再要一張白紙,來重畫她的愛情?

“我以前在大陸有過一次婚姻,”阿瑞接著說,“那時太年輕,糊裏糊塗地結婚,後來分居兩國幾年,彼此的記憶淡漠了,也就分手了。這幾年我一個人生活,也不覺得有什麼空落,直到認識了你,才知道自己其實一直都在等待你。”

吃過了飯之後,她和阿瑞走出了牛排店,發現雪已經落了幾寸,把她的車整個蓋住了。他們沒有急於去掃雪,而是坐進了車裏。她發動了汽車,音響裏傳出了Ceiling Dion深情激越的歌聲:

You were my strength when I was weak

You were my voice when I couldn't speak

You were my eyes when I couldn't see

You saw the best there was in me

Lifted me up when I couldn't reach

You gave me faith'coz you believed

I'm everything I am

Because you loved me

……

車裏的溫度慢慢地升高。他捧起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睛,嘴唇探到了她的唇。他的唇充滿著壁火般溫暖的氣息,把她迅速地籠罩了。她的堅強外殼一片片地碎裂,裸露出孤寂的身體和無助的靈魂,渴望著被憐惜、被愛撫、被戀慕。

這樣的熱吻她已很久不曾體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