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世貿大廈的唐人街也霎時蕭條了。許多店鋪都已關了門,還在開門的也不過是慘淡經營。平素繁忙喧鬧的早晨也變得寂靜了許多,再聽不到了卡車的轟鳴,小販們熱情的叫賣,和孩子們的笑聲。

阿峻的葬禮是在紐約唐人街一家殯儀館舉行的。阿峻的同鄉,甚至鄰鄉的人都來了。殯儀館的大廳正麵的牆上掛著阿峻的大幅照片:他的神情活躍,一雙充滿生命力的眼睛熱情地望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裝,躺在一具窄窄的棺木裏的他卻顯出了從未有過的莊重表情,也許因為死亡是莊重的。子彈是從他的心口穿過的,但黑色的西裝遮住了他的傷口。

瑩妹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麵前,沒有哭訴,也沒有嚎叫,隻是把阿峻的一隻鞋上鬆了的鞋帶係緊了。她係得很慢,很熱真。所有的人的眼神都隨著她小小的手指轉動,大廳裏隻聽得見空調發出的嗚嗚的哭泣般的聲音。

鞋帶係好了,阿峻才可以上路。瑩妹的表情似乎說。

嘉雯的眼淚滾落了下來。無人知道通向黃泉的路有多長,路上有多少風雨,死亡的神秘讓活著的人無所適從。

阿峻是生命力多麼旺盛的一個人。來美國將近十年,每天平均工作十四五小時,連感冒都沒有得過一回。

“象我這樣的人一定會長命百歲。”他不止一次對嘉雯說。

他的驕傲的預言被兩顆黑色的子彈殘忍地擊碎了。再健康的生命也敵不過暴力的黑手,而暴力又源於金錢的驅動。

主持葬禮的是阿峻的一個遠房叔叔,名叫王進。王進將近七十歲了,但身體還很硬朗。王進說:“我在唐人街生活了三十幾年了,在這裏每天人來人往,有人結婚,有人離婚;有人發財,有人破產;有人成了美國公民,有人被移民局遣送回大陸;我看得多了,人早麻木了,但是阿峻出了這樣的事,我就沒辦法無動於衷。阿峻的精力那麼充沛,壯得象一條牛,我一直覺得我們家族裏如果哪個人可以活過百歲的話,那一定是他了。我已經老得不中用了,如果死可以代替的話,我寧願去代替他……”王進老淚縱橫,再也說不下去了。

後來輪到了阿瑞致悼詞。阿瑞說:“我以前一直相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兩年前我和阿峻在一次車禍中幸存下來,我就對他說了這句話,但是現實就這麼殘酷,他沒有得到我們所向往的後福。我真希望人有來生,而且希望他的來生平平安安。我們大家都是老鄉,有錢出錢,能幫忙就幫忙,無論如何我們要讓阿峻的孩子健康地長大。”說完他就先把自己身上的現金都掏了出來。

在場的人紛紛拿出自己的錢夾,捐錢給瑩妹。

嘉雯握緊了瑩妹的手。瑩妹的手汗津津的,似乎攥滿了眼淚。嘉雯不由得又心痛了起來。這種痛錐醒了她,由此她知道自己還有感知悲傷的能力,讓她看清了自己的沮喪和低沉,和自己作為生者的幸運。

生命終究是可貴的,盡管生命中充滿了曲折和失意。因為死亡的可怕,生存永遠是最激勵人的力量。

葬禮過後,阿峻的親朋好友一行四十幾人陪他到了新澤西郊外的一座小小的墓園。在整個入葬的過程中,嘉雯都一直都緊緊摟著瑩妹的肩頭,而瑩妹象一枚單薄的樹葉在蕭索的秋風不停地瑟瑟發抖。

“但願阿峻可以安息吧。”嘉雯小聲地對瑩妹說。

“他怎麼能安息?槍殺他的凶手還沒有被抓到。紐約的警察隻寫了個報告,也沒有專人來調查他的案子。”瑩妹的聲音激憤了起來。

嘉雯不知該怎麼勸慰她。也許在警察眼裏,阿峻隻是一個沒有合法身份的偷渡客,和一顆草芥有什麼差別呢?

平等是給有權利享受平等的人設計的。對於無權享受平等的人,平等永遠都隻是幻夢。

在阿峻的墓碑上,除了他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便再沒有其他的文字了。他沒有想到過給自己留下一段墓誌銘,而當他猝然離去,沒有人能夠為他撰寫出一段墓誌銘,因為任何文字都不足以表現對他的生命的惋惜。

“和我們一起去德州吧,”嘉雯建議瑩妹,“我們可以照顧你,我還可以陪你去醫院做定期檢查。你離開唐人街好一些,免得每天看著傷心。”

“我已經答應王進叔明天搬到他家裏了,王進嬸和阿峻的其他親戚會照顧我的。”瑩妹說。

“這樣也好,畢竟在唐人街買菜,看醫生都方便一些。”阿瑞讚同瑩妹的計劃。

第二天阿瑞和他的幾個同鄉幫瑩妹搬家,嘉雯抽出了一點時間去看望孟純,正巧宗少華剛剛從大陸來紐約。孟純看上去比從前憔悴憂鬱了許多,宗少華倒是春風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