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民局受審之後,嘉雯被傑夫送到了太陽城外的火特魯監獄。火特魯監獄的看守不知道邁倫轉天是否還要提審嘉雯,就索性扔給她一個薄薄的毯子,讓她在鐵籠子一樣的拘留室裏過夜。

夜深了,整座監獄都沉寂了下來。她躺在水泥地上,像一隻跌落進冰穀裏的羔羊,心裏一刻不停地淒淒哀叫。一個高大威猛的巡視看守偶爾從她麵前踱過,他的沉重皮靴似乎一下下地踏在她的臉上。

而睡眠無論如何不肯光顧。

她的生命似乎分裂成了兩個:身體與精神。她的身體脆弱如被暴雨抽打過的花兒,瀕臨凋零毀滅,而精神卻茁茁如野草,頑強地滋生。精神和身體又仿佛一對逃亡的姊妹,在災難重重的路上,精神跌跌撞撞地攙挽著身體,尋找著黑暗中的曙光。

她將幸存下來,並不是因為她身體渴望幸存,而是因為她的精神以不可思議的不可言喻的力量拯救了她的身體。她知道在生命的終點精神將屈服於身體,屈服於無邊無際的黑夜。然而不是在此刻。

此刻她的精神才剛剛理解生命!

第二天早晨她又被送回了太陽城監獄。因為移民局新近捉拿許多中東移民,每間牢房都人滿為患。看守發給她一張折疊床,把她塞進了4B牢房。

牢房裏唯一的可以放得下一張折疊床的地方隻有過道了。她隻好把折疊床靠著過道上的一堵矮牆支上了,矮牆的後麵就是馬桶。

她覺得自己象睡在廁所裏。而其他的囚犯在自己的床邊走來走去,讓她一分鍾都無法安寧。

“你知道嗎?你睡的那張床和醫院裏拖死屍的床一模一樣。”一個高大粗壯的名叫珍妮特的黑人女囚說。

“說點吉利話好不好?你的意思這間牢房就是停屍房了?”嘉雯反駁她。

“和停屍房有多大差別?”

“那麼你認為自己是死人了?我還活得好好的。”

“你才是死人!你知道我很討厭你們這些移民!”

“噢,原來問題在這裏!你以為我們這些移民很喜歡你嗎?”

她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在監獄裏的兩個月以來,她在水泥地上,木頭的、塑料的、鐵的、不鏽鋼的椅子上,戴著手銬腳鐐都睡過了,何況現在還有一張折疊床。既然是下地獄,何必在意自己是在第十七層,還是第十八層?何況她身在德克薩斯?

德克薩斯是全美國懲治犯人最多的一個州,全州人口的百分之四點八被各種各樣的方式管製著:拘留所、監獄、緩刑、監外執行,而全州百分之一點三的人口都被關在監獄裏。

世界給予她的空間縮到了最小,但是無人可以壓縮她的精神空間。

“到了借書的時間了,想借書的人到門口來。”女看守打開了牢房的門,大聲叫嚷著。

嘉雯走出了牢房,看見一位年輕的男圖書管理員推著一輛雙層的擺滿了圖書的小車走了過來。圖書管理員皮膚白淨,生得斯文瘦弱。

“請問有沒有移民法方麵的書?”她問。

“對不起,沒有。你是移民局的囚犯?”

嘉雯點點頭。

“非法入境?”

“合法入境,但是因為我工作的公司倒閉了,我的工作的簽證已經變成了一張廢紙,我現在是非法滯留。”

“這也要被關進監獄?你來美國幾年了?”

“八年多了。”

“在美國讀過書?”

“讀了個碩士。”

“什麼專業?”

“信息科學。”

“我也很想讀這個專業,專攻圖書信息管理。”

“很好啊!在我就讀的雪色佳大學圖書信息管理專業很有名,你可以申請啊。”

“我想讀一個學位,換一份工作,在監獄裏工作很壓抑。我可以想象你呆在牢房裏的心情。”

“我隻是慶幸還有書可以讀,”嘉雯一邊說,一邊從小車上給自己找了兩本小說,“如果我讀不懂英文,我該怎麼打發這些時間?可見知識還是會給人力量。”

這時看守菲比走了過來,“你借好了你的書沒有?你們在這裏開晚會嗎?”

“借好了。”嘉雯對圖書管理員說:“謝謝你。”

“祝你好運!”他說。

她已不再向往好運了,隻要平平安安就好了,可惜平安都求不得。

她把自己藏進書中的世界。她常常設想,如果她在監獄裏呆上一年或兩年,她會不會瘋掉?如果她每天隻是象其他犯人一樣,吃喝拉撒睡,會不會很快變成一個廢物?同牢房的囚犯絕大多數是毒品販子,而她從來沒有見過毒品;她們渴望一夜暴富,而她多年來靠辛苦的勞動生存。也許她可以忍受失去自由的痛苦,可是她無法忍受與她們朝夕相處的恥辱。

她最近一兩年多來很少有時間讀書,反倒是監獄給了她一份精神上的奢侈,促使她每天在書中寄托自己的精神。

在文學中有她永恒的安慰。

她以不可思議的熱情讀著一本本浪漫小說,仿佛又回到了大學時代。她驚訝自己還如同當年一樣不由自主地為書中人物而激動、牽掛,甚至流淚。

時過境遷,她已不再是中國大學校園裏風華正茂的天之驕女,而是被鎖進異國牢房的囚徒。但不管怎麼樣,生活給了她一個機會,使她了解社會生活中罪惡的層麵,了解人性黑暗的角落,和各種各樣誤入歧途的人生;使她體驗了無比複雜的情感,同時也測試了她的忍耐和堅強。她知道這一次如果她幸存下來,就不會有什麼災難可以毀滅她,毀滅她的自信、尊嚴,和她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