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城監獄因為在“九一一事件”之後關進了許多中東和其它國家的移民,早已人滿為患。監獄長萬斯下令把移民局的包括嘉雯在內的九個女囚搬到一間臨時牢房裏,給每人發了一張帆布做的折疊床。這間窄小的臨時牢房原本是教徒聚會用的教室,勉強塞下了九張折疊床,而每兩張床之間的距離還不到一英尺。

根據太陽城監獄的規定,聯邦政府的囚犯是不可以睡折疊床的,而移民局的囚犯即使睡在水泥地上也無所謂。監獄的管理者們清楚地知道,移民局的囚犯沒有固定身份,很多人甚至不會講英語,想必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因此嘉雯她們這些並無任何犯罪記錄的移民得到的待遇還不如販毒分子或殺人犯。

因為空調壞了,臨時牢房沒有一絲新鮮空氣。在女囚們的強烈要求下,看守給她們拿來了一架老式電風扇。電風扇發出的噪音和汽車的發動機差不多,震得她們頭痛,而吹出的熱風又使她們口幹舌躁。洗手間裏的馬桶漏水,整間牢房裏終日彌漫著糞便的臭氣。在白日氣溫高達攝氏四十度的太陽城,生活在這樣的一間牢房裏,本身就是一種殘酷的體罰。

這裏沒有窗戶,十幾盞四十瓦的日光燈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據說這樣便於看守監視;這裏沒有電話。嘉雯已經很多天無法和監獄外的世界聯絡,她似乎忘記了外麵的世界,也被外麵的世界所遺忘。

臨時牢房裏有一架小電視,卻被七個隻會說西班牙語的女囚控製著。她們早上六點就把電視打開看西班牙語節目,直到晚上十一點才肯關掉。嘉雯和一個剛被關進來的伊朗女人艾米莉不懂西班牙語,隻好用餐巾紙把耳朵堵起來。

嘉雯的精神在這狹窄的空間裏被強烈的噪音,陌生的語言所壓迫,因對命運的失望而痛楚。她前些天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靜被無情地打破,她似乎變成了籠子裏的困獸。即便困獸還有籠子可以踱步,而她連踱步的空間都沒有。空間被壓縮到最小,她被空間窒息著;時間又被拉成了最長,她被時間折磨著。

“可不可以讓我安靜一秒鍾?隻一秒鍾?”她在氣憤的時候對同牢房的女囚們吼叫。

但她們並不理會她的吼叫。她需要寧靜,而她們需要宣泄。

她不願意和她們爭吵,不願在已然無比狹小,又嚴重缺乏新鮮空氣的牢房裏,再製造火藥氣息。

她隻好和艾米莉聊天,因為艾米莉是臨時牢房裏唯一可以和她用英語交流的囚犯。艾米莉四十幾歲年紀,在太陽城開過一家小型超級市場。三年前因為生意蕭條,她曾低價從一些西班牙裔人手裏購買過食品券,然後拿到政府去換和食品券麵值等價的現金,觸犯了法律,在監獄裏服刑了兩年。她出獄之後在一家加油站找到一份做收銀員的工作,開始了新的生活。不料三天前她又被移民局的特工抓進了監獄。

“我從三歲就到美國了,早把自己看成了美國人,我的一切都在這裏。現在移民局卻要把我遣送會伊朗。我在那裏早沒有了親屬,也不懂伊朗話,我到了那裏怎麼生活呢?”艾米莉愁容滿麵。

星期天晚餐的時候,女囚們排著隊到走廊上去領自己的食品:一杯猩紅的飲料,兩片幹麵包,還有一盤黑糊糊讓人難以辨清原材料的菜。這已是太陽城監獄不成文的慣例了,星期天晚餐的菜譜便是整個星期前六天剩菜的混合。

太陽城監獄屬盈利性機構,它每天接受政府撥給每個囚犯的費用五十二美元,而它給囚犯準備的飯菜都是最便宜的,很少有新鮮蔬菜、水果,這樣便可以減少開支,從中賺取利潤。

艾米莉端起自己的飯菜之後有些懷疑地審視著,忍不住問看守菲比:

“你知道這菜裏有什麼嗎?”

“我怎麼知道?”菲比不耐煩地挑了挑自己的眉毛,“你想吃還是不想吃?”

“當然想,”艾米莉低聲說,“我已經非常餓了。”

“那你還囉嗦什麼?還不趕快去吃?”

牢房裏沒有飯桌,女囚們隻好坐在折疊床上,把托盤放在自己的腿上,勉強地嚼著垃圾一樣的飯菜。

沒有人講話,整間牢房裏似乎隻能聽得到電風扇轉動的單調聲音。

這時艾米莉突然驚叫了一聲,“我吃到了豬肉!”她立刻跳起身,奔到洗手間裏嘔吐了起來。

伊朗人是絕不吃豬肉的。對於他們,吃豬肉就等於褻瀆了神。

洗手間距離嘉雯的床鋪隻有幾步之遙,她被艾米莉嘔吐的聲音刺激得惡心起來,喉嚨裏湧出一股酸水。她扔掉了手中的托盤,衝進洗手間,推開洗臉池旁的艾米莉,便嘔吐了起來,直到吐出了胃裏的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