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夜,她都被自己的嘔吐物在空氣中殘留的酸腐氣味惡心著,被自己所置身其中的監獄生活惡心著。
她一向習慣於在黑暗中睡覺,所以在臨時牢房的強烈燈光下根本無法入睡。白天和黑夜沒有了區別。睡眠原本可以使身體休息,使精神暫時獲得解脫,但現在連睡眠都成了奢望。她疲憊至極,連哭泣都失掉了力氣。她的身體和精神所能承受的挑戰幾乎達到了極限。她渴望清涼和安靜,渴望在黑暗中墜入夢鄉。
望著眼前這八個來自不同的國家,擁有著同一個美國夢的女人,她不隻一次地感慨命運的安排。她們中有的人來美國已經十幾年,有的人隻來了十幾天。正如瞎子摸象,每人心目中都有一個關於美國的片麵印象,但她們卻一樣地被美國所排斥、所懲罰、所驅逐,不約而同地處於夢醒時分。
此刻生活中有太多的東西讓嘉雯無法正視:無法預測的未來,惡夢般的現實,還有她的被無情損傷了的驕傲和尊嚴。
青春如花,凋謝隻因造化弄人;美國夢如花,飄零緣於陰錯陽差。多年來她都有一種“葬花情結”,總是悲傷於美好事物和美麗情懷的消失。挽留花瓣已是徒然,而埋葬自己的美國夢卻是逝水如斯的必然。
她似乎站到了一座懸崖邊上,自由卻在對麵的山上,中間隔著一道山穀,她要麼跨越,要麼墜落。跨越了,就擁有了生命中的另一道風景;墜落了,就意味著肉體上、精神上的毀滅。
這是痛苦的清醒,又是清醒的瘋狂。
而阻隔自由的這道山穀究竟有多寬?她不是用腳,而是用心一寸寸地來衡量。如果她沒有身處囹圄,她永遠也不知道自由是多麼令人向往。她發誓等她離開監獄之後,無論失意還是得意,她一定會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分鍾,因為平凡而自由的生活是最難得可貴的。
一個星期後,在嘉雯的強烈要求下,看守菲比終於叫來了監獄長萬斯。萬斯生得矮胖,因為汗毛粗重,他的整張臉似乎都藏在陰影裏。
“我不可以在這樣狹小悶熱的牢房裏再住下去了。我是無辜的,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嘉雯對監獄長說。
“監獄不尊重無辜。”萬斯冷冷地回答。
“監獄不尊重無辜,社會不尊重善良;公正被奚落,單純被嘲諷;自尊被損害,榮譽被剝奪,所以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惡性事件發生。”
“我沒有時間和你討論世界大事。我問你,你剛進來那天,護士有沒有對你做心裏測試?”
“有啊。”
“她問沒問過你現在身在何處?”
“問過,我說在監獄裏。”
“回答得非常正確,這說明你的精神還正常。我隻想提醒你一下,你此刻是在監獄裏,而不是在賓館,你沒有權利選擇你的牢房。”
“我也想提醒你,監獄長,我是在人類聚居的地方,而不是在動物園裏。我有權要求你把我當人看待,而不是當成動物。”
“你他媽的還很擅言詞。”
“沒錯,而且我永遠不會在理屈詞窮的時候以罵人來逞凶。”
“好吧,我可以把你搬到別的牢房裏。”他轉過身對菲比說,“去拿一付手銬來,把她押到樓下的單人牢房裏關禁閉。每天隻給她一刻鍾的時間走出來洗澡,剩下的時間讓她一個人和牆去辯論。”
很快她就被菲比帶進了一間狹窄昏暗的牢房。牢房裏有一條走廊,走廊的左邊是一排被塗黑了的玻璃窗,右邊是一排單人房間。當她走過頭幾個房間時,裏麵的女囚都好奇地透過鐵柵欄的縫隙盯著她看。其中一個人高馬大、頭發蓬亂的黑女人鼓起兩眼望著她,還發出了幾聲困獸般興奮的叫喊。
這回真的是進了動物園了,嘉雯不禁在心裏自嘲,而在動物園裏保持做人的驕傲是多麼艱難的事情。
她被鎖入了走廊盡頭的單間,所能做的唯有麵壁沉思。她已經很多天沒有見到外麵的世界了。公路、花園、草場、加油站、車輛、行人……所有世間普通的存在都成了她思念的對象,而對阿瑞的思念,是她內心深處滾熱的熔岩,時時刻刻奔湧不息。
她隻想盡快離開監獄。離阿瑞上刑事法庭的時間隻有六天了。如果他在法庭上見不到她,會多麼地失望!她還不知道自己上移民法庭的日期,看來她在六天之內出獄的可能性已經很小了。如果她不能在阿瑞最需要自己的時候出現在他的麵前,她何必空許一個愛呢?